若能自治,數千年來便不會流傳下各種規矩、祖制、禮法以及圣人之言。
在海瑞眼里,何心隱就像一個井底之蛙,充滿了對廣袤天空的美好向往,但他只看到了巴掌大小的地方,而未曾看到天下。
他的“百姓自治”之論,若能施行,大明天下將變成一片無秩序的荒蠻之地。
一個個如“萃和堂”的地方宗族堂會,要么變成被屠宰的羊群,要么變成嗜殺成性的狼群。
百姓自治的結果。
一定是搶奪、廝殺,最終世界重歸荒蕪,然后再形成宗族,再陷入搶奪廝殺之中,反復循環。
何心隱眉頭微皺。
此話若出自他人之口,他能反駁,能稱朝廷的存在是以天理之名道德綁架,以道德刀斧壓抑人欲,以嚴刑苛法禍害百姓。
萃和堂才是為百姓伸張正義,使得他們安居樂業之地。
但海瑞是天下百姓捧舉起來的海青天,他說為了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就能信服他是為了天下百姓。
就在何心隱思索著如何辯解時,五十歲的李贄大步走向議政臺。
依照常規,議政臺上最多只有兩人。
但申時行也知李贄與何心隱政見相似,便沒有阻攔。
相對于何心隱的“百姓自治”之論,李贄更是又邁出一步,倡導天下人個性解放。
在他眼里,百姓甚至連自治都不用,儒家經典與理學教條都在壓抑人性,都應全部廢除。
李贄看向海瑞。
“我知海老執法如雷霆,向來以酷刑禁貪,然天下士大夫,有幾人如海老乎?”
“當下朝廷以天理之名行剝削之實,滿朝文武皆空談道德,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者眾,土地兼并嚴重、賦稅徭役嚴重,外加地方豪強榨取民脂民膏,法令不公,底層百姓越來越苦。敢問海老,這可是實情?”
李贄當下雖遞交了請辭書,但上面還未批復,目前的他還算是官身,他對當下的朝廷官場,甚是了解。
“可是實情?”李贄提高聲音,再次問道。
海瑞頓時無言以對。
當下的官場與民風,確實已非常糟糕,而他能做的,只有獨善其身。
李贄又道:“朝廷只有一個海瑞,天下也只有一個海瑞。今日海老以清官直臣之名,為朝廷粉飾太平,其忠,實乃愚忠!”
“吾勸海老,在朝為官不如回瓊州教學,當下的世道已然崩壞,朝廷滿是缺陷弊病,視百姓如草芥,已無信于百姓,糟糕的已經不能再糟糕了,為何不能換一種方式治世,讓天下百姓,解放天性,自然生長……”
李贄的話語不但尖銳,而且高明。
他將海瑞先從士大夫官員群體中分離了出去,然后以朝廷的腐敗無能、滿是缺陷弊端,來樹立百姓應反對壓迫、解放個性的觀點。
海瑞張嘴欲言,但還是忍了下來。
在他的內心深處,當下的朝廷確實值得天下人批判,底層百姓確實被壓抑得非常嚴重。
這一刻。
張居正、呂調陽、馬自強等人皆面色陰沉。
李贄抓到了當下朝廷的弱點,并用朝廷的缺陷去挺舉他的學說主張。
他們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朝廷有朝廷的難處。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的缺陷。
大明之衰,世風之亂,起于正德,到嘉靖后期越來越呈衰敗之相。
正是那時,各種學說政見才如雨后春筍般涌出,產生了無數“反朝廷”的異端人士。
雖然在隆慶時朝政有所回暖。
但比起曾經的洪武之治、永樂之治卻差勁許多,更不用說書生士子向來尊崇的堯舜之治了。
這種衰敗不是三年兩載能造成的,也不是三年兩載能改變的,需要全天下的共同努力。
這也是當下新政必須執行的原因。
議政臺下,再次變得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