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旭歪頭看,一個簡單生動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禮,正是老先生示范的動作。
她眨了眨眼,寫了張紙條甩過去。許非一瞧,“這個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課好好畫畫,讓大家也學學。”
“得您夸獎真不容易。”他回道。
陳小旭扭過頭,不再理會。
“還有三十一回,湘云到來,眾姊妹請安問好。請安是如何請呢?按漢人禮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動一動,這叫萬福。
按旗人禮法,雙手平放膝上,彎膝碰一碰身軀,這叫請碰安。
那到底是萬福,還是請碰安呢?曹雪芹沒有明寫,你們自己考量。
這些都是問安禮,并非正式的大禮,大禮就是跪拜磕頭。最生動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兒給寶玉拜壽,你們看看怎么寫的……”
有的人忙著翻書,鄧先生卻沒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拜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
他沖著王扶霖道,“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萬福,男人先作揖,然后才跪下磕頭。一揖,一跪一磕頭,跟著又一揖,這算完成了。
磕頭千萬別加打千兒,那是旗人的常禮,隨便的,真要拍出來讓人笑話。”
王扶霖連連點頭,鄧云鄉又叫人:“周領啊,周領?”
“這呢!”周領稍稍站起。
“還有一點,我上次看你寫的有個段落,磕頭把屁股翹起來,那是不對的。磕頭翹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謙卑下賤的一種行為,紅樓夢縱觀全書,沒人需要這種,一定得改了。”
“記下了!”周領忙道。
鄧先生的語速很慢,聲音也低,滿屋子雅雀無聲,就怕漏聽了一個字。數十雙眼睛注視著前方,只有輕細的書寫聲,和錄音機的沙啞轉動。
“……”
來此十余天,許非最喜歡的就是上課。
周雷,胡文彬,鄧云鄉,后面還有朱家溍,周汝昌,蔣和森,吳世昌,啟功等等。沒有任何酬勞,劇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輛車。
這些年過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趕來,中午留頓飯,再坐著公交回去。
“優先放了個外任,不妥,那時候不這么說,應該是僅先放了缺。”
“瓦敗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個字一個字的給你推敲,一個邏輯一個邏輯的給你講授。大家清楚機會不易,有些人學歷不高,聽不太懂,但也滿紙記下,回去借了錄音機,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輕人二十來歲,正是活潑好動,但唯有上課時,最為嚴肅認真。
這便是這個年代做學問的人,也是這個年代聽學問的人。
后來呢,后來哪有這樣做學問的人,又哪有這樣聽學問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