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執敬司混得不錯啊!”狼叔歪頭背手,透著一抹冷蔑,字字從鼻腔里擠蹦出來:“看這會兒…都能上忘情湖啦,不容易啊!大總管都讓你干什么?洗衣煮飯、掃地擦桌,還是跟進澡堂搓小腳,夜里上榻暖被窩啊?”
嘿嘿幾聲,說不出的猥瑣。少數幾個跟安生不對盤的學徒聽了,也跟著嗤笑,引來同儕怒目。
安生強笑道:“狼叔別拿我開心啦。這是一點小小心意,從前多承關照,還請狼叔不要嫌棄。”說著,便遞去一管小油竹筒。
狼叔打量片刻,解封一聞,臉色微變:“杭州的“百花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大總管一高興,賞給堂上伺候的弟兄們嘗嘗,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兩。想想還是狼叔懂好茶,給我反而平白糟蹋好東西啦。”
狼叔一呆,沖著竊笑的學徒猛一瞪眼,喝罵道:“笑什么?一臉婊子相!欠拍的貨!”說完似還不解氣,又抄起腳邊小板凳劈頭摔去,砸得幾人呲哇亂叫,兀自云山霧罩。
“今兒是專程去園里看你阿叔啊?不錯不錯。”巴巴地將裝著香茗的竹筒揣懷里,狼叔瞇起了眼,微微搖著有些禿頂的腦袋,神色已大見和緩,口氣也親熱許多:“你也算有心的啦,阿生。”
“倒也不是專程,還有公事。”安生乖巧地微笑道。
“那就別耽擱啦!”狼叔信手招來一名學徒,話沒出口抬腿便踹:“帶阿生去后頭!你們這些個腌臜懶貨,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半分乖巧!”
由于靠冶煉為生,為取材方便,整座無雙城依鑄劍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臺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隱蔽小院,房里都管小院叫“百寶園”,有避諱之意。
據說金鐵若經反復熔煉鍛打,其中會慢慢摻入各種莫名的雜質、而且難以析凈,鍛鑄師們稱之為“精鐵敗壞”者,據說長置將生陰邪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剩的炭渣同埋深土,才能避其邪穢。
無雙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狼叔這冶煉房足有數里之遙的百寶園。安生讓把守后門的守衛驗了關條,這才獨自攀上崎嶇的盤腸小徑。除開調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三個月里看來變化不大,只是走著走著,往事又涌上了心頭。
安生自小無父母,從小就被人撿回無雙城,在這無雙城中長大,這里的一花一草都極為熟悉。
鑄劍山雄峙云州平原,號稱“云州第一山”,自軒轅氏在都城插上旌旗以來,鑄劍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軒轅天在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無雙城主世襲一等忠義侯,領山下萬余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這樣的安排其實有兩層目的:明面上說是此地歷有王氣之說,據之可成王,軒轅天當年便是由此興兵。占山筑城,可保軒轅氏發跡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暗地里,則寓有監視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軒轅天打天下的武林勢力的深意。
鑄劍山饒富鹽鐵礦石,歷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軒轅天起兵相抗,全仗神兵門、百兵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一馬平川”的大將軍徐顯圣東西合兵,完成驅逐韃虜的匡復大業。
此后皇朝肇興,京城中雖已經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大作坊,但天子點閱出游的儀仗鎧械等仍命神兵門與百兵堂承制,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無雙城雖也是冶煉兵器為生,卻不走這兩家的路子,不涉朝堂,專為武林名家定制刀劍,量愈少而質愈精,數十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神兵門、百兵堂等并稱“中原武林三大鑄號”。
無雙城于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安生出身不算清白,也可以說是一清二白,雖然來歷不明,但這么多年了,也算知根知底了。
安生長大些后,由于算是自小在無雙城長大,也算是家生子,勉強安排進了冶煉房,誰知房里四名師傅竟無一人肯收,最后還是狼叔提議送他去百寶園才算事了。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最后管事沒了辦法,總得有人搭理才是,于是最后干脆搭起草廬,供城中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看守。只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于是安生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百寶院里打雜,而那年他還七歲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