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氣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鐫。
安生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江南有這么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蠢將!哪個犯過心虛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
他胸懷坦蕩,復有乾元神功的渾厚修為,垂手靜立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姑蘇城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贊賞的異采,容色稍霽,伸手將背后墻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余,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標出山岳河流、城鎮道路,巨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剎那間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來……江南竟如此之大!”
安生抬頭觀視,喃喃脫口。“不管到哪兒,我隨身都帶著這幅圖。”
姑蘇城淡淡一笑:“看慣小圖,會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如此廣衾的土地。江南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無數生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灣,修筑一段城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只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里,大小不過米粒,彈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上的。”
這幅江南道全圖以墨彩繪制,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堊或朱墨逕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安生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筆圈起,敬天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號,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光一閃,登時明白:“這是皇后娘娘鳳駕的路線!”
憶起尉遲恭大人與魏忠賢舟中閑聊,提及皇后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跡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征鳳輦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畫滿地圃左側,那里是江南道的極西邊界,安生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跡間,找到了擎天山三字,然后沿著橫貫江南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網之魚;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表記,必與方才風門鶴、姑蘇城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后東行的路線同標注于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安生想破腦袋,始終無法了解白色記號所代表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這些記號代表的,是人。”
姑蘇城定定看著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后,另一只手卻撫上圖面:“央土連年旱澇,京都城外,十里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賑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只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蹈死地;西北道地形崎嶇、土壤貧瘠,復為周閥所把持,里外規矩森嚴,亦非安身立命之處;南境雖地大物博,農產豐富,然而風俗大異于央土,兼且封國林立,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只好逃來江南。
安生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堊白表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這么多!朝廷難道不管么?”
姑蘇城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將他們逼到了頭,指不定要造反。陸天行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將難民喂個半饑飽,不如堅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只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京都便得安泰,城內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