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發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背井,千里迢迢逃到江南……這是什么道理!
姑蘇城對此并不特別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氣,似乎與陸天行易地而處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令安生不寒而栗,胸中血氣上涌,大聲道:“將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助益。”
江南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將軍治下,這些年來倉廩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姑蘇城眸光一銳,乜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痩臉之上布滿青氣,眼看便要發作。
安生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著腦袋:“我……說錯什么了?”
姑蘇城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只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霽,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風門鶴,盡起百兵堂水陸兩道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江南,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到一斗米糧,不得已逃入江南,百兵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將軍為何驅趕難民?”
安生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姑蘇城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著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朝廷昏聵,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將軍心系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為,不懼權貴,江南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將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將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號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將軍難道都顧不上了么?”
姑蘇城由著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你以為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江南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為這幫難民犧牲江南的百姓,你以為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你明白。仔細聽好了。”
姑蘇城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江南道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也不明白。”
“他們以為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江南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為皇上一紙詔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設法,要在江南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安生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江南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他在無雙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害。當日在挽香齋中庭,軒轅獨之子軒轅豪便以諷政為由,妄想給老韓扣大帽子;鎮北將軍冷北海身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于大山三歲不進、屯兵筑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姑蘇城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為,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最典型的反跡,幾萬流民涌入江南,全教姑蘇城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姑蘇城,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的鎮東將軍并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于衷。否則撞在其他一方之主手里,再多也殺了,有什么好周折的?
陸天行!
在遇見陸令萱之前,安生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并無惡感,此人以豪商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為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輔!但姑蘇城似乎并不討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為刀劍、驅入江南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時不帶一絲火氣,彷佛中書大人所為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安生萬分不解,姑蘇城卻無意解釋,逕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風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連川塢被毀,正好當作借口。”
蒼白的將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后為我而來。風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為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