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笑笑,沒上張昭的當。我可不想做學者。“府君,你為什么要讀書?”
“什么?”
“我想知道府君為什么要讀書。是為利祿,還是為了其他的什么?你身為讀書人,希望自己的學問能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張昭很意外,盯著孫策看了好一會兒,緩緩說道:“將軍問的不是學術,而是讀書人的志向,可見這段時間又有進益,已入治道門徑。昭雖學術不明,敢為將軍解說一二。不少人讀書是為了入仕,但真正的讀書人卻不會將利祿當成全部的目標,夫子當年周游天下,明知道德仁義不能行,卻不肯屈從阿世,何也?他說得很清楚,不義而富貴,于我如浮云。真正的讀書人為的是仁,是義,是道,入仕不是為了自己的富貴,而是要造福于人,有利于天下,不負平生所學。為了這個目標,才會有那么多人前仆而后繼,甚至慷慨赴死。如果只是為了富貴,他們何至于此?他們熟知史事,學問淵博,不少人才兼文武,在朝能輔政,在邊能御敵,如果肯趨炎附勢,難道會不如那些濁流?”
孫策沉吟著,微微點頭。所謂清流中的確有不少眼高手低的書生,比如孔融之流,可是能文能武的干才也不少,比如李膺,比如張奐,如果只是為了富貴,他們比任何人都強。但李膺與宦官不屈不撓的斗爭,張奐被宦官所欺,不惜放棄封侯以示反抗。他們的做事方式也許太偏激,但他們的確有氣節。
東漢士人有氣節,這是后人公認的事,但是很可惜,這些氣節像瓷器一樣精美而易碎,在曹氏、司馬氏——尤其是司馬氏——的連番摧折后,這些美好的幻影紛紛破碎,讀書人的理想破滅,轉而走向另一個極端,或是佯狂避世,或是裝瘋賣傻,形成了所謂的魏晉風度。
魏晉風度聽起來很風光,其實背后全是血淚。
孫策不是讀書人,也不怎么喜歡這些天真的讀書人,但他也清楚,社會的進步歸根到底還是要靠有文化的人,他要想扭轉華夏文明的發展方向,或者想孫家天下長治久安,爭霸天下只是第一步,改造讀書人的思想才是重中之重,要不然就算他建立了孫家王朝也不過是一個霸主,和歷史上的曹魏沒什么區別,最終還會被世家翻盤。
“府君,如果我說我對夫子之道有不同意見,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狂妄?”
張昭微微一笑。“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將軍所言只要有理,夫子都不會覺得你狂妄,更何況是我?將軍對夫子之道有什么不同意見?”
“我覺得夫子對技術重視不夠,動輒說什么奇技淫巧,這一點不如墨門。”
張昭笑了。“將軍所言有兩個疏漏:首先,儒門反對的奇技淫巧,而不是所有的技術。鼓勵農桑的循吏即不是文法吏,也不是任性使氣的墨門游俠,恰恰是服膺儒學的讀書人。其次,儒門只是反對過度重視技術而忽視了道本,道門卻是反對所有的機心,甚至連機槔這樣的東西都不肯用。天下學問,雖說百家爭鳴,但之前是非儒則墨,之后是非儒則道,如今墨門沒落,道門退隱,豈是偶然?”
孫策揚揚眉。“沒錯,墨門沒落,道門退隱,如今只有儒門興盛,可是這只能說明儒門強于墨道,并不能說明儒門就完美無缺。如果抱殘守缺,儒門遲早也將步墨門、道門后塵,成為帝王粉飾太平的工具,至于儒門汲汲以求的仁義和太平,恐怕永遠都不會有實現的可能。”
張昭臉上的笑容淡去,他撫著胡須,眼神微縮,一言不發。過了良久,他緩緩說道:“將軍有何高見?”
孫策輕聲笑道:“依我之見,儒門就和大漢一樣,也到了革故鼎新的時候,要么浴火重生,要么歸于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