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湯入喉如血,大將軍的聲音愈發冷冽肅殺,金石之意大作。
“當年軻先生單劍殺入山門,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巔沛流離,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強權立規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軻先生如虎,卻不曾厭恨之。其時我年歲尚淺,甫離家師管制,反而覺得便如魚躍大海,花開彼岸,好生快意,尤其與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從軍識得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只是看著面前那盞茶,茶盞里的黑色茶湯讓他想起了很多陳年舊事,想起了那座石獅,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將軍府里想著將軍府,然后被這道金石之聲驚醒,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夏侯一開場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稱我明宗為魔,我便是所謂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親傳弟子,自不會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長安之后,我替帝國鎮守邊疆,積功而至大將軍,不料某日慕容一舞驚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傳書于朝廷,一面盡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壓。”
夏侯漠然看著茶盞里的黑色茶湯,沉默片刻后說道:“那時我一直期待著朝廷能夠對我有所回護,或者夫子能夠說句話,然而朝廷沒有反應,夫子也沒有說話,為了不讓西陵神殿因為我的魔宗身份而連累到長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殺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說到此時,這位如今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抬起頭來,望向桌畔的大師兄,緩聲說道:“敢請教大先生,若您處于我當時的情況,您會如何抉擇。”
大師兄沒有沉默,也沒有微笑,只是靜靜看著冬園里的一株樹,仿佛在回憶很多年前屬于他自己的故事,說道:“如果是我,我大概會能殺幾人便殺幾人。”
夏侯聽著他的回答,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這座大山,這世間有誰敢對你不敬?”
忽然間,他神情一肅,寒聲說道:“但我只是一個師門覆滅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個惶惶喪家之犬……換一個家宅當狗,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然而便是當狗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穩定而有力的手指緩緩輕擊著桌面,說道:“因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這條看似強大可以到處咬人的狗,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誰。”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國的大將軍,我不可能向神殿出賣帝國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國出賣神殿,那我這條狗能為神殿和帝國帶來什么利益?”
“我只能不停殺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國打下越來越多的疆土,消滅越來越多的敵人,只有這樣皇帝陛下才不會疑我,同時我又必須暗中聽從神殿的命令,替他們處理一些在帝國內部不方便處理的事物,如此他們才會繼續信任我。”
“這種日子真的很苦悶,陛下始終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對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樣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殺我。”
“我是叛徒,從離開山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是個叛徒,從河的這邊到那邊又到這邊再到另一邊,這并不是在光明與黑暗間反復無常,事實上只是一個黑暗的殘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茍延殘喘,尋覓一線生機和希望。”
“然而有時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著的那些過去,那些不想讓人知曉的過去,那些東西扛的久了便長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無法讓它變得輕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夠把它從你身上拔出來。”
“可世事總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書院來邊塞實修,明顯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條狗如果沒有了用處,隨時都可能會被宰掉,我很艱難才在中原活了這么多年,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樣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當狗,怎樣才能不當狗,而是當狗的主人?你要擁有力量,很多人都說本大將軍是世間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實你我都很清楚,這種力量并不能超凡脫俗,依舊還在世間,所以我的頸上總有一根繩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書,因為我想擁有超出這個世間的力量,我想掙斷那根繩子,從此不用再在河的兩岸反復掙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這一番講話很長,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無論大師兄還是寧缺都沒有插嘴,只是靜而沉默地傾聽著,聽著那段含糊的歷史,聽著這位帝國大將軍平靜敘述里隱藏著的怨毒和不甘,聽著那些世間沒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