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楊敞的長子名為楊忠,與其父一樣,是個無趣古板的人,看來他們家就出了楊惲一個異數。
楊家父子引著他過了庭院,這府邸比任弘的新宅還要大些,不管到哪都有許多奴婢家仆侍立著,再觀察御史大夫府的擺設裝飾,多是精美的漆器,看來楊敞還是蠻有錢的。
到了廳堂外,卻見這兒站著一位梳著倭墮髻的中年婦人,著一襲樸素的深衣,雖然看上去瘦弱,眉目間卻有些英氣。
這便是司馬遷的女兒,司馬英了。
任弘幾步上前,行了晚輩之禮:“侄任氏不肖孫弘,見過楊夫人!”
“西安侯真是折殺老婦了,若你還不肖,那這碩大一個長安,就再沒有男兒了。”
四十多歲稱老婦只是正常操作,司馬英向他回禮,任弘畢竟已是列侯,即便司馬氏與任氏有故,也不敢以長輩居之。
很顯然,在家外面是楊敞做主,可在家里,卻是司馬英做主的,她笑著說道:“往后再來,那些虛禮就免了,任氏與司馬氏曾是故交,西安侯可以將這當成自己家。”
等入廳堂就坐后,她仔細打量任弘后道:“西安侯容貌更似其母。”
這之后便是拉家常時間了,司馬英還說起當年:“兩家還交好時,任益州曾帶著你去過我父親在茂陵的家中,當時惲兒也在,汝等才三歲,還在院子里打了一架。”
任安做過益州刺史,故有此稱,不過任弘本就沒少時的記憶,看楊惲滿臉的不耐煩,大概也忘了。
“吾等還沒將汝二人分來,任益州和家父,便在廳堂里吵了起來,最后鬧得不歡而散。之后任益州又給父親來過信,而父親卻一直躊躇不知如何下筆,故未能回復,直到任益州卷入巫蠱事下獄……”
客氣寒暄之后,楊夫人也不啰嗦,直奔主題。
“特地讓西安侯來,一是想看看任氏的后人。二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惲兒,端上來吧。”
楊惲捧來了一個漆木匣子,打開之后,里面摞著好幾張帛,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這便是父親總算寫出來,卻終究未能交到任益州手中的那封信。”
任弘恭恭敬敬接過來,一看第一張上寫著:“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果然,任弘沒猜錯,司馬英要給自己的,正是《報任安書》!
……
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足足有兩千余字,寫滿了十多張帛,字跡一開始是冷靜規整的,可越是往后,就越是奔放灑脫,那筆下揮灑出來的似乎不是墨汁,而是書寫者的悲憤!
任弘在里面看到了那句流傳千古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也看到了他前世在語文課上被老師點名起來背誦過的大長段:“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說是給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后兩世的經驗讀來,這其實是太史公寫給自己的。
滿篇皆是他砥礪前行的心路歷程。
上面有他在天漢年時為李陵辯護進,卻被漢武帝認為是在誹謗小舅子李廣利無功而有過,因而引火燒身的前因后果。
還有司馬遷被定罪下蠶室時的兩難。
據司馬英說,司馬氏并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繼承了其父司馬談撰寫史書的遺志后,雖然可以閱覽石渠閣的藏書,但司馬遷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錄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