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給君侯說個故事罷。”
文忠再拜,任弘本以為他又要拿“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來說事,誰料文忠偏不,而講了個比較冷門的。
“六國時,楚國大司馬昭陽率楚軍攻打魏國,覆軍殺將,取八城,又移兵攻齊,策士陳軫為齊王使者去見昭陽,再拜而賀勝,起而問昭陽:‘楚國之法,滅敵殺將當封何官爵?’”
“昭陽回答,應官至上柱國,爵為上執圭。陳軫又問,比這更尊貴的還有什么官?昭陽答,在此之上,唯令尹耳。陳軫道,令尹的確顯貴,但楚王卻不能設兩令尹!而后陳軫便給昭陽說了一個故事……”
且慢,故事里還有故事,套娃啊這是!
而那個故事里講的故事,便是任弘也熟悉的“畫蛇添足”了。
文忠道:“為蛇足者,終亡其酒。以昭陽之功,足以立身揚名了,而在官位上卻不能太過加封。戰無不勝卻不懂得適可而止,常會招致殺身之禍!”
故事說完了,文忠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任弘在西域所立之功,回朝后也足以擁有九卿之封,進入中朝也是遲早的事,故攻滅烏就屠,實無必要,因為都護與烏孫的關系,還會招致朝中猜忌詬病,簡直是畫蛇添足啊。
所以文忠給任弘的建議,和那陳軫攛掇昭陽的一樣,那便是……養寇自重!
他低聲道:“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誰敢立誓說一年滅烏就屠,五年平匈奴?更何況朝中也知道,烏就屠背后,有勝兵十萬騎的大國康居!“
大將軍老了,明眼人都知道,他恐怕時日無多。眼下還朝也會被其壓制,不妨將戰爭拖一拖,借口康居、大宛干涉,遲遲無功。過了三五載大將軍不在了,以當今天子與都護的關系,休說是九卿中朝官,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坐一坐,也是遲早的事!
任弘卻只沉吟,問文忠道:“你讀過長短縱橫之書?”
文忠忙道:“少時偶然得到幾篇,略懂,略懂。”
百家雖融合于儒,但諸子著作依然在世上流傳,主父偃就學過,但因為里面多是陰謀詭術,教人離間君臣,終究上不了臺面。
任弘一笑,反問文忠:“昭陽以為陳軫之言有理,遂解軍而去,這之后呢?楚國如何了?”
文忠一愣,任弘卻道:“據我所知,春秋時楚便強盛,到了六國時,其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吳起變法時,楚國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曾救趙而伐魏,戰于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黃河,何等強盛!”
可后來,卻因為改革不徹底,中央集權不夠,將軍貴族們如昭陽等自考慮各自的利益,遂成了散裝大楚。與秦國角逐時自戰其地,咸顧其家,各有散新,莫有斗志。
反觀秦國呢?若是秦之白起等將軍也念著養寇自重,找借口留著伊闕不打,長平不戰,可還能有日后的大一統局面?
任弘言罷,嘆息道:“你雖為我考慮,但我若心存此想,效昭陽之事,便是上對不起大漢天子優容,大將軍信賴。”
“而下,則對不起遠嫁天邊堅守三十載欲使烏孫與漢合力共滅匈奴的烏孫太后;對不起與匈奴鏖戰廢了一臂的傅公;對不起屈身虜營數載的吳宗年;更對不起所有為了西域今日局面,而犧牲流血流汗的吏卒將士!”
任弘若真從了文忠之言,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身在異域,名為都護,實為諸侯,在西域王侯們的逢迎中,在一場場的勝利后,生出私心異志很容易,能穩住初心堅守本分卻很難。
再說了,長安雖是龍潭虎穴,霍氏專權,但任弘過去怕大將軍,但現在,卻不需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