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詢不以為然:“兩家以十二駁一,以眾凌寡尚且不嫌臊,豈會因這小事而罷?”
他一揮手,讓侍從宮人在石渠閣內點亮燈光:“秉燭!齊景公夜飲,而今日,朕便夜半虛席,聽諸儒言古今蒼生之事!”
……
隨著天色完全暗下來,辯論的內容,也在漸漸朝深水區進發。
三家顯擺了各自對古禮的傳承,公羊本不擅長此道,但旗號也得打,榖梁自詡復古,卻尷尬的發現,這點上遠不如左傳。
“繼往圣之絕學”不是吹牛的。孔子曾說過:“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戰國時期棄籩豆之禮、秦焚《詩》《書》,后之經學先師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其所傳的經典難免會有書缺簡脫。
倒是左傳如同活化石般,內容更詳細,諸如春秋時盟會怎么開,貴族宴饗不同場合該賦什么詩,喪禮上的小細節,很多能與《禮》相互佐證。就算它是戰國時人所作,作者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在史料價值上,甩開公羊、榖梁這兩本純理論書很遠。
三家又辯論到了鬼神觀,公羊是一群神秘主義者,榖梁較簡單純樸些,而左傳最為激進,雖然里面也有不少神秘的預言故事,但仍在多處凸顯原始的唯物主義,諸如“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還秉承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理念,反對天道迷信、重人事。
在歷史觀上,榖梁所持是越古越美好的觀念,三代之治是完美的時代,越往后越是禮崩樂壞,所以需要克己復禮,復古改制,這是漢家天子的使命。
公羊則是秉承改造過的“三世說”,以為事情正在慢慢變好,他們正處于一個太平世到來的前夕。
被任弘改造過的左傳,則比三世說更加激進,直接是歷史進化論,以為天下在不斷螺旋上升,故而不當法先王,而應法后王。
在夷夏觀上,三家也吵成一團,榖梁是內諸夏而外夷狄,主張兩不相干老死不相往來,公羊過去是支持反擊戰爭的,以為對外當行仁義,如此則四夷皆來朝貢。
唯獨左傳一家,赫然提的是僖公二十五年那一句“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
“對中國當以德柔之,對待四夷,若仁義無效,當以刑兵威服之!”
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將多有頷首者,這是漢家百余年間的一貫做法,蘇武那句話就是寫照,但凡敢殺漢使者的邦國,都落得凄慘下場,要么如南越、大宛亡國族滅,要么如匈奴,殘破遷徙。
而在天下觀上,相較于公羊、榖梁,左傳根據春秋二百余年歷史,提出了“天下”這個概念動態的盈縮。
黃帝、神農時,天下不過冀州、河東、河南一隅之地。
殷周時,天下是中原。
戰國時,天下為九州。
而今,天下為十三州部、三都護。往后可能會繼續擴大,大漢既然承周之天命,其使命便是用夏變夷,達到**同風,九州共貫!
此言一出,劉詢眼前倒是一亮,卻讓公羊、榖梁十分恐慌,榖梁蕭望之咬著牙說道:“以上種種,不出于《左氏》原文,乃新增之義理,此乃左氏之學耶?任氏之學耶?”
此言誅心,眾人不明白蕭望之為何忽然如此機敏大膽。卻不想,他也是得了魏相叮囑,魏相告訴蕭望之,在辯論難解難分時,便提出此言。
西安侯未動聲色,天子也一言不發,魏相卻心中暗喜,倒是旁聽的劉德、韓增等暗暗捏了把汗,而辯論得以繼續下去。
劉更生瞪著蕭望之,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他的應對倒是不錯,開始拿公羊說事:“若如蕭司直所言,董生闡發《春秋》大義,也已不再是公羊高本義,所謂公羊,不過董氏之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