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好意外的。”張居正凄然一笑道:“這都是為父自找的。不谷那日就料到會遭到彈劾,只是沒想到開頭的居然又是我的門生。”
一個‘又’字道進了張相公的心痛。
他攥著煙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聲音都變得有些神經質道:“一個接一個的學生都朝不谷捅刀子,莫非是報應?”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趙昊輕聲道:“他們可能就是想用這方式來激怒岳父。”
“嗯,為父也是這樣想的。他們為了攆我走,肯定無所不用其極。”張居正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咬牙切齒道:“有什么花招盡管放馬過來吧,不谷一并接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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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相公所料沒錯,敵人一旦發動,后招便接連而至。
第二天,又有個叫熊敦樸的翰林檢討上書彈劾張居正,還是一樣的陰陽怪氣。
他在彈章上說,‘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于數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盡于一日。臣又竊怪居正之勛望積以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
并提了個建議說,可以讓他像前朝的楊溥、李賢那樣,先暫還守制,然后定下歸期提前回來嘛。
這法子其實沒安好心,因為如今四方太平,國庫充盈,有張相公打下的底子,官員們躺平幾年都沒事兒。
但只要張居正回去一年半載,朝廷無大事,肯定就會有人怪聲怪氣說,看吧,天下離了誰都能轉……到時候他們又要鼓噪著,張相公學楊廷和,皇帝怎么召都不提前起復了。
總之,不要低估文官的無恥,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們就對了……
無論如何,又一個學生來攻訐自己,張相公的心都要碎了。
這還不算完。第三天,張居正的同鄉刑部員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又聯名上書攻擊奪情!要求立即令張居正回籍守制,好讓上天息怒,不要再降下災禍了。
這次依然是尖酸刻薄的路數,他們說‘陛下留居正,動輒說為社稷故。然而社稷所重,莫如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綱常不顧,如何社稷之能安?’
‘就算張居正觍顏留下,回頭國家有大慶賀,大祭祀時,他回避則害君臣之義,出席則傷父子之親,臣等不知陛下到時候如何安排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
最惡毒的還在后頭,艾穆引用了徐庶進曹營的典故,說徐庶以母故辭于昭烈曰,‘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后世?
意思是徐庶聽到母親被曹操抓了,便辭別了劉備,說‘臣的方寸已亂,不能再侍奉使君。’難道唯獨張居正不是人生的,所以方寸不亂嗎?位極人臣逼臉都不要,怎么好意思再跟天下人嗶嗶?又如何面對日后的史書?
艾穆的這道奏疏終于把張相公整破防了。他頹然靠坐在椅背上,含著淚悲憤的說:“那些人罵我小人禽獸也就罷了,現在連我的學生、同鄉都要攻擊我,甚至罵我不是人……”
“不谷自問有微薄之功于國家,至少也比當年禍國殃民的嚴嵩強吧?可就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嚴嵩,也沒聽說有哪位同鄉哪位門生惡毒的攻擊過他……”這一刻,張相公對這幫文官是徹底死了心,他擦擦淚幽幽說道:
“不谷還記得胡汝貞當時,只要肯上本彈劾嚴閣老,就可以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然而他到死都不肯說自己老師半個不字,難道不谷還不如嚴嵩嗎?”
“相公不要鉆牛角尖啊,那些人為了達到目的,什么惡毒的話都能說出來。”李義河等人忙輕聲勸道:“認真你就輸了。”
“是啊,相公。咱們要清丈田畝,觸動的就是那些人的利益。他們的反對聲越大,手段越下作,不正說明相公的路子走對了,他們真的怕了嗎?”曾省吾這話,勸到了張相公的心坎上。
眾人只見張居正目光重新堅定起來,殺氣騰騰道:“把這些彈章統統呈上去,再加一份不谷的辭呈,讓皇上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