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間有敵人,那便讓他們蹦出來的更早一些,更高一些。自自如慶帝,從他坐上龍椅的第一天開始,就是按照這種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的大東山之圍,京都叛亂,無一不是如此。這種自信到狂妄,多疑到類似誘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這個身兼兩種人間頂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沒有想到監察院心頭的幽火被臨近死亡的陳萍萍,用一根手指頭便燒熄了,所以留駐在監察院外的萬名慶國精銳部隊沒有派上用場,強行進駐七處天牢的那些高手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也還沒有發現監察院叛亂的絲毫跡象。
地底濕暗,然而所有的石階墻壁上都沒有青苔的痕跡,看來監察院七處對此間的打理非常用心。淡黃的特制明油火把,在大獄最深層的牢舍外燃燒著,將如幽冥一般的黃泉之地照耀的清清楚楚。
最下一層,只有兩間囚室,乃是生生從地底花崗巖上開鑿而成,墻壁背后不知深幾許,厚幾許,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鐵門,較諸天牢門口的那兩扇鐵門,也不會輕薄多少。
這是慶國最陰森的地方,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被關到這里。從監察院修起這數十年算起,這地底最深的黃泉一層房間,也只關過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肖恩,被生生關了幾十年。
而今天,陳萍萍也被關在了這里。
囚室的鐵門并沒有關上,火光照耀進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內的所有布置。一張床,一盆水,些許物事,并不是如人們想像的那樣,只有雜草老鼠污泥,相反,這間囚室極為干凈,只是過于干凈簡單了些,甚至連蟑螂都看不到一只。
陳萍萍躺在床上,緩緩地呼吸著,雙目緊閉,花白的頭發胡亂地搭在他的臉旁。胸腹處的傷口雖然早已被太醫包扎治好,但是流血過多,讓這位老人的臉變成了慘白的顏色。他的呼吸似乎極為吃力,每一次吸氣,都會讓他顯得有些干癟的胸膛如老化的機器一般,掙扎數下,喉嚨里發出如破風箱一般的聲音。
在囚室之外的長木凳上,依次坐著四個人,言冰云,賀宗緯,太監,太醫。
這四個人會一直看著這位老人,保證對方不會死去,保證對方不會逃走,保證對方一直保持著現在這種半昏迷臨近死亡的狀態,一直熬到明日開了朝會,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萬民目光注視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的怒火。
言冰云面色微白,安靜地注視著床上的老人,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賀宗緯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怎么擔心,此時監察院天牢已經完全被軍方控制,就算監察院內部有什么不安定的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沒有領導者的情況下殺到最下面這層,想把陳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陳萍萍垂死的身軀,賀宗緯的眉頭皺了皺,感到了一絲涼意。這件事情的開頭,是因他對范閑的忌憚而起,這件事情的結局,卻和他沒有任何干系,他的心思微微迷惘而凜然,不知道自己在這條黑洞洞的道路上繼續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頭,就算到了頭,會不會就像是面前這個老跛子一樣,依然沒有辦法落個全尸的下場
但賀宗緯必須走下去,從皇帝陛下看中他,讓他站在范閑的對立面開始,他就已經無法再退了。所以他才會在宮中驚呼了那一聲,務求將陳萍萍和監察院的罪名坐實,如此方能令不日后歸京的范閑,因為陳萍萍的慘酷死亡,而發瘋。
慶國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將,大人物們現在都在擔心范閑發瘋,然而賀宗緯卻希望范閑發瘋,如果范閑真的涼薄如斯,在皇權之下,根本不在意陳萍萍的死記和監察院所遭受的羞辱,那么他依然將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這樣一位狠毒冷漠、絕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賀宗緯想面對的敵人。賀宗緯只希望范閑是一個熱血猶在的年輕權臣,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臉,而只有這樣,他站在陛下的身后,才有可能獲得一世的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