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很平靜,很執著地回答道:“不,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或許會后悔這一生,你什么都沒有經歷過,你什么都沒有享受過……您只不過是這一生已經擁有了常人永遠無法難以擁的東西,所以當年華老去之時,才會有些感想。”
莊墨韓有些無助地搖了搖頭:“你還年輕,沒有嗅到過身邊日復一日更深重的死亡氣息,怎么會知道到時候你會想些什么。”
“我知道。”范閑有些機械地重復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莊墨韓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沒有想到,能寫出石頭記這樣離經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筆下的濁物。”
范閑苦笑道:“我也沒有想到傳言這種東西,會飛的比鳥兒還要快些。”
莊墨韓忽然眼中透露出一絲關切,說道:“范大人,你回國之后要小心些,石頭記……有很多犯忌諱的地方。”
范閑默然,他也清楚這點,只不過少年時多有輕狂之氣,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所以隨手寫了出來,如今身在官場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從中找出影射語句,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件事情又有一椿范閑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巧合處,所以由不得他不謹慎,只是可惜北齊皇帝也是位紅迷,這事兒自然無法再瞞下去。
但是莊墨韓于理于情,不應該對自己如此關心,這是范閑有些疑惑的地方。
莊墨韓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說道:“今日請范大人來,除了請罪安慰自己這件自私的事情外,還想謝謝你。”
“謝謝?”范閑皺起了眉頭,他不認為對方知道自己曾經將肖恩的生命延長了一天。
“替天下的讀書人謝謝你。”莊墨韓微笑望著他:“范大人初入監察院,便揭了慶國春闈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動了整治科舉的念頭,大人此舉,不知會造福多少寒門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許不將老夫看在眼中,但于情于理,我都要替這天下的讀書人,向您道聲謝。”
范閑自嘲地翹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讀書人的事兒,用謝嗎?”
莊墨韓卻沒有笑,渾濁的雙眼有些無神,此次肖恩回國,他并沒有出什么大力,最關鍵處就在于,他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讓整個朝廷陷入動亂之中,但他清楚,這個世界并不是由全部由讀書人組成的,有政客,有陰謀家,有武者,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有時候很顯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閑一眼,本來準備說些什么,但一想到那些畢竟是北齊的內政,對他說也沒有什么必要。
……
……
許久之后,范閑離開了莊墨韓居住的院子,然后這一生當中,他再也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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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氣大作,雖然從月份上來講,一年最熱的日子應該早就過去,但北齊地處大陸東北方,臨秋之際卻顯得格外悶熱,春末夏初時常見的瀝瀝細雨更是早就沒有蹤跡,只有頭頂那個白晃晃的太陽,輕佻又狠辣逼著人們將衣裳脫到不能再脫。
上京城南門外,一抹明黃的輿駕消失在城門之中,青灰色古舊的城墻馬上重新成為了城外眾人眼中最顯眼的存在。
范閑瞇著眼睛望著那處,心里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親自來送慶國使團,這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事情,那些北齊大臣們無論如何勸阻,也依然沒有攔下來,于是乎只好嘩啦啦來了一大批高官權臣,就連太傅都出城相送,給足了南慶使團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與范閑牽著手嘮著家常話,念念不忘石頭記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們的目光——好不容易將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請了回去,此時在城外的只是北齊的官員和一應儀仗,范閑掃了一眼,看見了衛華,卻沒有看見長寧侯,也沒有看見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