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拓再次痛苦勸說道:“我知道您并不是一個戀棧富貴之人,看當前局勢,陛下心中早做了您辭官,便停止調查戶部一事的打算。只要您辭了尚書一職,也算是對調國帑一事做個了斷。想必二皇子與長公主那邊也不可能再窮追猛打,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也會替您說話……”
其實關于辭官的問題,鄭拓身為范建的心腹已經建議了許多次,但范建一直沒有答應。他幽幽嘆了一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明明做了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卻偏偏做不出來。”
范建輕低眼簾,說道:“戶部一直由我打理著,朝廷連年征戰,耗銀無數,大河又連續三年缺堤,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國庫的空虛程度,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當前的危難局勢。所有的官員們都以為如今還是太平盛世,其實又有誰知道,盛景之下潛藏著的危險?”
“可是……小范大人已經去了江南,只要內庫歸于正途,國庫危勢必將緩解。”鄭拓惶急說道。
范建心頭暗笑,如果不是內庫的局面已經被范閑完全掌握,如果不是陛下有信心在兩年之內扭轉慶國國庫的情況,那位圣天子怎么舍得讓自己辭官?
心里是這般想著,他的臉上卻是沉痛無比,說道:“正是因為范閑初掌內庫,情勢一片大好,所以此時,我才走不得……”
范建嘆息道:“一是因為正值由衰而盛的關鍵時期,我不敢放手,還想替陛下打理兩年。二來……就是安之這小子,他看似沉穩冷漠,實則卻是個多情狠辣之人,如果我真的辭了官,還是因為往內庫調銀的事情……他那性子,只怕會馬上辭了內庫轉運司的職司,回京來給我討公道。”
鄭拓滿臉震驚,細細一忖,尚書大人說的話倒確實有幾分道理。
“天色晚了,你先回吧。”范建閉目說道:“至于部里的事情,你不要過于擔心,雖然各司星星之火燃起,終有一天要燒至本衙,甚至是本官的身上,但只要能挺一日,本官就會再留一日,而且這火勢大了起來,誰知道要燒多少人呢?”
鄭拓嘆息了一聲,深深佩服于尚書大人一心為公,不再多話,離了書房而去。
他離開范府,上了自己的馬車,回了自己的家,鋪開一張紙,寫了一封密信,交給府中的一個人,然后躺上自己的床,睜著那雙眼,久久不能入睡。
范府清客鄭拓,直到今天為止,他捫心自問,依然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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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尚書范建其實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腹,跟隨自己這么多年的門下清客鄭拓鄭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他只清楚一點。
鄭拓不是自己的人。
鄭拓是皇帝的人,只是不清楚是通過監察院安插到自己身邊,還是走的內廷的線路。
不過不管是哪個線路,范建清楚這些年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宮中的那個男人看著的,所以這些年來范建所有的一舉一動,也都是演給那個男人看的。
包括今天晚上這一番沉痛而大義凜然的分析。
范建不是林若甫,他不會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打倒,因為從很多年前那一個夜晚開始,在西邊的角鼓聲聲中,他就下定了決定心,絕對絕對,再不會相信京都里任何一個人。
戶部確實往江南調了一大批銀子,而且這批銀子的調動確實也是經過了慶國皇帝的默許,所以當宮中因為此事震怒,下令三司清查戶部的時候,范建竟是出離了憤怒,感到了一絲荒謬的戲劇感。
他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