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官場私底下對賀宗緯的議論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的外號,所有人都覺著這個外號極為貼切——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外號是從范府書房里流傳出來的。
有時候范閑捫心自問,賀宗緯所行之事,并不比自己所為更無恥,而自己如此厭憎他,究竟是為什么?
其實很簡單,范閑曾經看過賀宗緯對若若流露出那種熾烈貪婪的目光,就為了這種目光,他記他一輩子,要壓他一輩子,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沒想到,現在你妹妹在陳園里唱曲。”范閑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來,他很喜歡桑文這女子,溫婉沉默可親,不是對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覺得與這女子在一起,便會無來由的心安。
就像和大寶在一起一樣。
至于他口中所說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陳園面見陳萍萍時所見的唱戲女子,陳萍萍極喜歡桑文的聲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樓,并且要把范閑的大計擴展到整個天下,根本沒有辦法在京都久駐,于是極愛享受人生的陳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桑文的妹妹從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極溫柔的笑了笑,說道:“院長喜歡就好。”
范閑嘆了口氣,卻想到了一些別的,因為自己的出現,已經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無數人因為自己而匯聚到自己的身邊,甚至連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這些人,自己怎么忍心悄然離開?
……
……
然而有人忍心離開,范閑站在那個小院子里,臉色異常難看,眼中的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里的井還在,石桌還在,棉簾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這是王啟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間,毫不起眼,范閑曾經在這個院子里吃了許多頓飯,逗過老王頭嬌俏羞澀的丫頭,玩過架子上的葫蘆瓜……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王啟年一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搬走,甚至瞞過了范閑一直撒在這里,保護王家大小安全的監察院密探。
王啟年有這個能力,范閑從不懷疑這一點,從陳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啟年活著的好消息,同時得知了王啟年離開的消息。他知道陳萍萍為什么要把王啟年送走,因為王啟年是從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不論是從慶律還是院務條例來講,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范閑自然不會讓他死,而這就是他與陛下之間的一根刺,而且陳萍萍知道王啟年清楚范閑太多秘密,為了范閑的安全,他必須讓王啟年離開。
不知為何,這樣一位下屬的離開,竟讓范閑如此的傷心。他的手中握著一封信,是王啟年通過陳萍萍轉交給自己的,信上說的話極少,大意是說自己棄陛下不顧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范閑讓他很安心,沒有犯他很擔心的那個大錯。
范閑心頭一片惘然,知道王啟年當時冒險下山來尋自己,是害怕自己以為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爭奪帝權的道路。他的手微微用力,將這團紙揉成一團,面色難看至極,再也沒有人陪他說笑話了,蘇文茂的水準比老王差很多……
他低著頭,看著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還是個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么規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慶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傻呼呼地去了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筑,看見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慘白的牙齒,兩頰的老皮。
那就是王啟年。
那時的王啟年是一個已經被文書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員,整天就在監察院里等著退休的一天,然而他是范閑遇見的第一個人,從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回到了當初江洋大盜生涯時的緊張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