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文臣大都有個特點,對數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頗多”、“甚少”這種模糊的字眼,如方鈍那等放在漢唐兩宋都能做計相的官員非常少。
這和士子一門心思鉆進八股文有關,也和這個時代的大氛圍有關,這也是嘉靖帝不許方鈍辭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趙貞吉帶了個錢糧師爺去寧波,也很難弄清負責收繳稅銀的寧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銀子……唐順之倒是沒有刻意隱瞞,除了將匯總賬目收起來之外,細賬任由趙貞吉翻閱。
但很明顯,趙貞吉的心思并不在這些上面,為不引起錢淵、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許黃師爺細看。
這直接導致徐階對東南海關稅銀數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戶部剛剛多了筆銀子,正準備發往大同右衛,隨之而去的還有兩萬石米,一萬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這是寧波府的稅銀,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銀子會那么多。
其實這不能怪徐階。
都說朱元璋一生三大敵,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開國至今,從沒有正式的官方、民間海貿活動,頂多是南洋小國進貢,得朝廷準許,臨時散貨售于民間。
這種不符合時代的斷絕貿易的舉動本是有修正的可能,但隨著靖難之役,朱棣登基,為維護正統,大手一揮,百事皆循祖例。
所以,如今明朝官員……至少朝中官員,對海貿究竟能具體帶來多少好處,他們是茫然不知的。
嚴嵩、徐階懵懵懂懂,方鈍欣喜若狂……對他們來說,南宋以海運再續百年國運,都已經是傳說了。
自從八年前俺答圍京之后,戶部尚書方鈍心里的那根線就一直緊繃著,身為戶部尚書,他太清楚自己……也就是朝廷手里到底有多少錢。
從嘉靖三十五年至今,方鈍已經不下十次上書請辭,一方面是希望嘉靖帝放自己一馬,另一方面是在警告嘉靖,你再作死…………老子不伺候了!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上個月十三萬五千兩紋銀,并兩萬五千石米秘密入庫之后。
已經發往大同右衛五萬兩紋銀,并兩萬石米,剩下的再送到薊門一部分,還能給京官補補去年的俸祿……方鈍隨手抓來個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陣,琢磨今年至少還能入庫四十萬兩。
有四十萬兩紋銀在手,還有什么做不到?!
方鈍眉飛色舞,笑著在心里琢磨,錢展才是嘉靖三十五年轉任巡按御史,到明年滿三年,可調戶部做個員外郎,正好明年清吏司從十三增到十四,干脆就讓他來主持此事。
正在這時候,外間有小吏匆匆而入,低語幾句,方鈍臉色大變,拍案而起,卻僵在原地半響未動。
好一會兒之后,方鈍緩緩坐下,眼中滿是狐疑。
就在今日,諸衙門剛剛開衙,通政司就收到了一份彈劾奏章。
被彈劾的是浙江巡按錢淵,彈劾錢淵的是都察院山東道御史王本固。
錢錚面無表情的看了一遍,然后封存直接送去西苑直廬,理論上不會有外人知道,但實際上……奏折剛剛送入直廬,朝中已滿是滔滔。
聽嚴世蕃陰不陰陽不陽的念了一遍,靠在藤椅上的嚴嵩微微睜眼,看了看臉色有點僵的徐階,又看了看有點莫名其妙的兒子嚴世蕃。
顯然,嚴嵩父子都不知道,這份奏折是從哪塊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但心里正在痛罵兒子的徐階是知道的,不用猜,問題肯定是在徐璠那。
這份奏折言辭激烈,大罵錢淵違背祖制,設市通商,貿然出海,為斂財而縱兵搶劫商船,以至于倭寇四起,再亂浙江。
王本固提到,錢淵貪財之名天下皆知,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以洗城脅迫富戶出銀,開設酒樓與民爭利,洗劫商船、殺戮百姓,與倭寇頭目汪直同流合污……理應鎖拿入京問罪。
嚴世蕃念完,嘖嘖了兩聲,看不出來……這貨在東南玩的這么大!
徐階雙眼有些失神,自己明明在張居正走了之后又叮囑了徐璠一遍,只需彈劾寧波府賬目不清,有貪污之舉……然后一點點的引出胡宗憲。
現在好了,直接一炮開到了錢淵腦門上,徐階心里跟被貓爪撓了似的……錢展才那廝多年前剛剛入京就能將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入京入仕兩年敢干出兵圍巡撫衙門這種事,要是將其惹急了……
對于其他的年輕官員,徐階不會有任何忌憚,但對于這個和嚴黨牽扯不清,簡在帝心,隨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新鄭叔侄相稱,在東南享有極高聲望,隱間握有不小兵權的錢淵,徐階是有一絲忌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