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不是來交稅的,他對稅監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不斷出入官舍的一群人物。正是他們手持一份份文書,進官舍交給胥吏,再由胥吏遞送給稅監正官。這群人就是交易行業中重要的一環:牙行!
牙行就是中間人,也叫經紀人,掮客等等,各行各業都有這種人物存在。他們吃的是人脈飯,離了他們外地人初來乍到做生意就寸步難行,這些人中魚龍混雜,尤其是這種行當,靠關系吃飯,從業者最為奸猾陰險,更不講道德,一不小心就容易吃虧。李慢侯對這種人天生抱有警惕心理,所以他觀察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走向一個看著頗為體面的牙人商鋪。
這是一家交引鋪。
李慢侯走進去后,跟掌柜的聊了幾句,對方拿出一張鹽引給他看。
這是一張印刷標準的紙張,上面寫著準許運輸販賣食言等官方辭令,紙用的是官府專用的契紙,略微發黃,但韌性很好,很耐磨,地契、房契都用這種紙張。分為兩卷,中間留有蓋印空白,蓋印后,一分兩分,前卷榷場官員收走,稱作引根,后卷留給商人作為憑證,稱為引紙。
交引鋪的伙計之所以頻繁出入官舍,其實就是處理跟官員的交割問題,這些人,至少他們的東家,都跟榷場官員有極深的勾連。
李慢侯打聽了一番,這種鹽引,一引準許買鹽、販鹽價值6貫,這是官方標價,這些交引商給官府繳納6貫錢才能領取一張,其中不會有水分。但他們給李慢侯開價5貫,說明價格不是一成不變的。
這印證了李慢侯的猜想,鹽引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商業許可,而逐步演變成了一種有價證券!
北宋前期,乃至之前的朝代,鹽引的主要作用是官府專賣制度的一種手段。給商人發鹽引,商人才能從鹽場領取食鹽,而鹽場被官府絕對控制。知道蔡京執政,這些情況才開始改變。
蔡京大力改革了交引方法,允許商人直接向鹽場、鹽戶采購食鹽,官府只發放鹽引,于是生產、流通階段,基本都交給了民間,政府大規模從生產中退出,反而大大增加了食鹽產量和銷量,鹽引從過去一種財政補充,迅速升級為北宋最主要的財政收入。
宋史中記載,蔡京改革鹽法后,鹽稅節節增加,鹽稅一度高達三千萬貫,占了北宋財政收入的一半,后世的明朝,在人口更多的情況下,鹽稅最多的記錄只有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鹽稅大規模流失進了貪腐官員的口袋里。
由于蔡京的改革,以前商人要販鹽、買鹽,必須先在開封領取鹽引,然后去鹽場采購,然后運到指定地方出售。蔡京改革后,商人往往是去了產鹽地,在當地交引鋪里購買鹽引,然后買鹽,到了京城后,就地變賣,如果發現京城鹽價不劃算,會在京城交引鋪再買鹽引,販賣到更遠的地方販賣。
由于鹽商只跟引商接觸,經營方式上靈活了無數倍。鹽引分長引和短引,短引只能在路州境內販運,長引卻能跨州過府販運。因此他們長引換短引,短引換長引,十分頻繁。由于鹽引是標準格式印刷,只要印章制式統一,其實有很大的操作空間,許多引商跟榷場官員勾結,得意從中頻繁調換,這些都不是外地鹽商能玩得起的,所以衍生出了大量專業經營鹽引等官方憑證的鋪子出來。
由于他們能榷場兌換出交引,所以他們往往可以用低于官方的價格出售鹽引,標準格式的鹽引也變成了一種有價值的信用憑證被更多人接受,許多商人交易中甚至作為貨幣使用。
李慢侯跟交引鋪談了一會兒,提出他要的數量眾多,對方講價格一路下壓到了3貫錢。不過李慢侯還是不滿意,因為有價證券的波動,往往比票面價值要偏離的多。
只是初次接觸,對方又是各種生意行當中最簡化的經營證券的金融商人,所以一時間很難探到對方的底線。走遍了城門這里的全部交引鋪子,價格大致相當,超過一萬貫的話,價格可以壓倒3貫錢左右。
此時天已經很晚了,盡管進出城門的漕船依然頻繁,在燈火映照下,熱火朝天,可空氣中已經帶著涼意,街道一望不到頭,卻沒幾個行人。
李慢侯告辭了最后一家交引鋪,立刻折返回家。
過了上土橋、下土橋,接著來到內城里的相國寺橋旁,突然聽到一陣陣琵琶聲。
此時天上明月高懸,倒影在河水中被水波震碎,散開一片片寶石樣的碎片。水面上空空如也,四周寂靜無人,不遠處相國寺高大的建筑威嚴,聲音明明就在跟前,卻找不到來源,而且琵琶聲中似有一股悲涼。
這讓李慢侯心里發毛,轉到橋旁往下看去,果然橋底藏著一艘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