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三年之前,朕召問過你。”
“是。”吳明頷首:“那是貞觀二年開春的時候,臣敕為揚州刺史,陛下在太極宮召了微臣。”
李世民淡淡道:“當初你說的話,很合朕的心意,朕當時以為你是一個頗有才干的人,可以獨當一面。只是今日相見,朕覺得自己想錯了,你與其他人,并無什么不同,只是口才略佳,僅此而已。”
吳明已聽得魂飛魄散,更是嚇得臉色煞白,他剛想要解釋。
可李世民已翻身上馬,率先絕塵朝著河堤方向去了。
陳正泰等人也已紛紛上馬,打馬扈從。
吳明回頭看了身后的眾屬官們一眼,有人低聲道:“越王在何處?”
又有人道:“聽聞鄧文生先生已死。”
“陛下因何而勃然大怒?”
吳明現在只感到心亂如麻,他心里知道,陛下方才那一句對自己的評斷,將意味著什么。
他竟一時恍惚,猛地跺腳:“多言無益,陛下往河堤去了,快,快跟上。”
于是眾人連忙浩浩蕩蕩地追了上去。
河堤里依舊還是原來的樣子,人們并沒有意識到,一場巨大的變故已經開始。
不過,趕在李世民到來之前,已有人匆匆下達了令役夫們解散回鄉的旨意。
這里的役夫們聽聞,個個喜笑顏開,紛紛高頌萬歲。
人們急著要走,一時亂作一團。
遠處卻見一隊人馬來了,役夫們便紛紛駐足,自河堤上下,遙望著來人。
李世民到了河堤下頭下了馬,隨即帶人踩著泥濘登上了河堤。
李世民一面上堤,一面對跟在身邊的陳正泰道:“朕以為天下太平,百姓們可以好過一些,哪知竟至這樣的地步,這樣的天下,朕還自稱什么圣明君主,實為可笑。”
聽著李世民話里透著自我嘲諷的意味,陳正泰道:“恩師現在既已知情,就是一個好的開始,總比迄今還在深宮之中,自以為天下太平不知要強多少輩!”
“學生今日來此,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慘景,說實話,心中實在很不好受,總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陳正泰的話,其實恰恰說中了李世民的心事。
是啊,朕在深宮,錦衣玉食,受人稱頌,今日見此,難道還不夠慚愧的嗎?
民困或許可以推脫到天災和其他的方面去,可是高郵縣所發生的事,哪一個不是自己的至親和敕封的官吏們所致?自己有著間接的責任,想要推脫,也推脫不得。
李世民不禁感慨,看著沿途那一個個面黃肌瘦,見了高貴的自己,便紛紛躲避于一側,戰戰兢兢的役夫,他們甚至不敢抬頭,仿佛這恐懼之心,乃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許多人因為要出力,所以雖是天氣涼爽,卻依舊大汗騰騰,因而脫去了上衣,露出了那皮包了骨頭一般的軀干!
那凹陷下去的身軀,看的讓人觸目驚心,身上的膚色黝黑,除了筋骨,幾乎看不到一絲的肉,只一層如老榆樹的樹皮一般的皮膚覆蓋在骨上,那面容上帶著僵硬和麻木,只有一雙雙眼神,卻多少可見其內心。
這眼神,陳正泰一輩子也忘不掉,是那種猶如驚弓之鳥一般的膽怯恐懼,分明有真情流露,卻又毫無神采。
陳正泰不得不承認,自己和眼前這些人比,確實根本不像來源于一個種族,甚至……說這是人猿之間的分別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