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抬起頭,細細打量了一番劉鈺,悠然道:“倒也沒什么不對。你舅舅襲爵之前,也是先去軍中歷練了數年。那年和準噶爾大戰,當年的舊貴世兵家里,死了不少人。我那時候還小,就記得內城里數百家掛孝的,我父母也是日日擔憂。”
“但終于沒事,為勛貴者,若不知兵,要之何用?如今你舅舅出鎮西南,陛下亦是因為你舅舅昔年歷練過的緣故。”
“正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興替之事,既是社稷,亦是家族。陛下選你為勛衛,又讓你去邊疆軍中效力,這事我倒響起個典故。所以皺眉,非是覺得有什么不對,而是想到那個典故,不免擔憂。”
之前劉鈺覺得母親和村里老大媽差不多,屋子里儒、道、耶、釋四家的畫卷和諧地掛在一起,說起話來也是個標準的中年母親的精氣神。
哪曾想母親竟然還有這樣的覺悟,更不明白母親所謂的典故是什么。
“鈺兒,你說你在齊國公那,寫了一本《西洋諸國略考》是吧?”
“是。”
“你說起這個,我就想起來前明的一件事。前明萬歷年間,臨淮侯李言恭和他兒子李宗城也寫過一本書,叫《日本國考》。”
萬歷、日本,這兩件事連在一起,劉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萬歷援朝之戰,心下一動,不由問道:“這是在日本國關白作亂之前?之后?”
“之前。”
劉鈺若有所悟,又問道:“這臨淮侯……是哪一家的?前明開國所封?”
“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封曹國公。他兒子李景隆,靖難之戰里你應知他的故事。之后削爵,到嘉靖年間,李家又封了個臨淮侯。恰逢日本國關白作亂,侵朝鮮。”
“萬歷欲封日本國關白為日本國王以安撫,知此事不比冊封別處,需選勛臣武將前去,以免日本恐嚇。恰好,李宗城、李言恭寫過《日本國考》,世人皆言:朝中最知日本者,非臨淮侯也。”
說到這,劉鈺已經學會了搶答,愕然道:“于是,李言恭之子李宗城,為勛衛,使日本?”
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
“此事另有說法。當時日本國關白作亂,李宗城大喜,以為他終有用武之地,曾言:借此事,復先世曹國公故封。李宗城以勛衛身份出使日本,倒也是李言恭在背后操作,弄得滿朝皆知李宗城通曉日本事。和你倒是不同,你父親可沒有說到處宣揚你劉鈺通曉西洋事。”
說罷,伸出手指輕點了一下劉鈺的鼻子,寵溺道:“反倒是你,自作主張,四處宣揚。更是鬧得我這當娘的,生生擔心了大半天。”
寵溺之后,神色漸漸嚴肅。
“以史為鑒,當知陛下心意了。既已聽到了這里,后面的事不妨也聽聽。李宗城欲借此事復祖先曹國公的封爵,胸懷遠大、志得意滿,臨出行之時也是抱著張博望、班定遠之心。”
“人人都想當張博望、班定遠,卻未必人人都如張博望、班定遠那樣大膽。李宗城到了釜山,見日本兵將殘暴,便逃了,乃至于留下了‘貽笑遠人’之語。”
“凡名留青史之輩,必有膽大過人之處。尋常人看書,多有文天祥之志。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不過錢謙益之流。”
“若我沒猜錯,此番陛下擢你為勛衛,又使你軍前效力。雖未明說,必與羅剎國有關。我雖在家里,卻也知道齊國公要接待羅剎使團事,你又寫了《西洋諸國略考》,此照前明李宗城舊事。”
說到這里,劉鈺也是恍然大悟,這應該對得上了。
自己對于前朝舊事所知不多,略知其概,但一些細節事上,就差得太遠。
只是母親的話,實在讓劉鈺出乎意料。
穿越而來月余,與母親相見多次,可平日里母親就是個挺慈祥的四十多歲的女子。
無非是給過自己錢、嫌棄可可不好喝、屋子里掛著瑪利亞送子圖加老子過函關、開口阿彌陀佛的中年婦人。
哪曾想居然也是個讀過史書、能夠以史為鑒的。
母親的神色漸漸嚴肅,終于又道:“我的兒,你既是選了這么一條路,就當有個準備。我且問你,你做好準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