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唱曲的底子,這一首燕歌行,以箸為拍,并無琵琶催淚,卻仍唱出了那股子滋味。
收起了筷子,康不怠又做長嘆狀,悠然吟誦道:“及至宋,范文正公伐西夏,于是乃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隨后猛一拍桌子,做高漸離之慨。
“靖康后,便只剩下‘壯志饑餐胡虜肉、河洛腥膻無際’。”
“唐之軍詩邊塞,聞之墮淚。及至范文正公征伐西夏日日得勝,也還有燕然未勒歸無計。等到靖康之后,軍詩便只剩下怒發沖冠了。壯則壯哉,卻比唐之邊塞更墮淚。”
“唐邊塞悲、宋軍旅憤。”
“我是寧可征夫哭、閨怨念,也不想再有做怒發沖冠詞的時候。不過,這話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戍邊也用不到我去。”
說完哈哈一笑,劉鈺也被他逗笑了,心道你說的倒是實誠,還真用不到你去。
笑過之后,康不怠長嘆一口氣道:“唯有拓土萬里,方有邊塞怨詩。若是夷狄就在家門口,則多半壯志滿懷,死不瞑目呼過河。勝者,方有資格反思窮兵黷武;敗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灑出個窮兵黷武。三公子以為如何?”
他知道劉鈺在北邊打仗的事,也知道劉鈺如今已有上輕車都尉的勛,便想著可能劉鈺是想找個幕僚?日后出征時候,做個心腹?
這樣想著,便撿著他認為劉鈺想聽的說。
不過雖是有心為之,非是一時感念,但若肚子里沒有這般想法,縱有這等機會也難想出這番言辭。
劉鈺也確實被康不怠的才情驚住了,萬萬想不到他竟能思慮到這一步,尤其那句“勝者,方有資格反思窮兵黷武;敗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灑出個窮兵黷武”,實在是說到了點子上。
只是壯懷是有了,卻不知這人對天下的理解,到底是囿于九州?還是略知天下之大?
“先生大才!實在受教,當真是醍醐灌頂之言。先生應知我學西學,卻不知先生可知當今寰宇幾何?”
“略知。也虧于寄身于國公府中,也曾和一些懂西學的人交流過。知世界之大,赤縣不過九一。海外另有法蘭西、和蘭、英圭黎、西班牙等國。”
“先生可知地球是圓的?”
“略知。是故有月食、日食。”
“先生可知若是圓的,為何下面的人掉不下去?”
“略知。若磁石爾,人,是被吸在地球上的。”
“先生對西洋事物所知幾何?”
“略知。也曾在酒后學過幾日西洋樂器,玩過幾日吉他,不過所會曲譜不多,就會一曲《看守牛變奏曲》;前朝徐光啟所譯的《幾何原本》,也曾看過,能解幾道題目。”
“先生想必也通國朝史籍?”
說到這,康不怠終于不再謙虛地說“略知”了,而是笑道:“公子不知,我當年是準備考策論舉人的。不能說知之甚深,但應不算差。至于諸子百家,也曾渾淪吞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