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是借著皇帝的話頭說到了此時是太平世的開端,也是借此給了皇帝一個將來辯經的方向:蠻夷的定義,日后到底該怎么定義?
以《張騫傳》里的描述,那些【頗與中國同俗】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羅馬等國,到底算不算蠻夷?
換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國,算不算蠻夷?
這等辯經的事,劉鈺暫時不想摻和,只是借機引個線索罷了。
皇帝也是沒想到劉鈺會從這里面找說法,心下暗暗贊一句這破題之處選的好。
又聽劉鈺一說,笑道:“看來朕與你的書,你是真的讀了。張博望傳,大有說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爭時候,算太平世嗎?”
劉鈺謹慎道:“算。因為當時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東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爭,則各有爵位,遠近大小若一,終歸于一,天下太平。”
“自漢后,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鮮卑東胡。隨著天下變大,這又倒退回了升平世。要保禮義之邦而擊夷狄蠻俗。”
“待至明末我朝興起,傳教士西來,天下又大了一分,這一次不可能再變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諸國也有禮義,風俗頗與中國同,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國當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對抗野蠻,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無可再奪,那必又是七雄之亂。勝者為秦,一四海而同文軌,此方為太平世之末。”
“大爭之世,有進無退。地球就這么大,天下也已經注定不過千萬里,若敗……則三晉之布幣終為秦半兩;楚之鳥蟲終為秦小篆;齊之稷下宮終沒于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憂嘆,或有人以為此‘杞人憂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觀西洋諸國,滅國無數,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遺民故稱殷地安,如今文字已滅、風俗已改;南洋諸國,亦多習和蘭語,西班牙語。”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較。一旦周邊皆亡,我朝又豈能幸免?況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艦之強,我朝若不奮起,只恐將來有大禍。”
這還是李淦第一次聽到這么恐怖的說辭,對照著劉鈺借《公羊注》的說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這才似乎明白過來劉鈺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時是明末時候一般,頗有一種緊迫感。
若說危言聳聽,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亂,是個極大的教訓,后金區區二十萬人,便差一點讓神州陸沉,若說西洋人,論及火器之強、艦船之利,確實是強于后金的。
有了這樣的教訓,李淦也著實擔心。他是不想裝鴕鳥的,因為裝鴕鳥沒有用,劉鈺這話就差說再過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學后金能讓大順敗亡了。
王者興德政之類的屁話,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體系之內。
李淦也清楚世上沒有萬世一系的帝國,更沒有神丹妙藥可以延年益壽,否則秦皇漢武唐宗明祖,哪一個不是人杰?可哪一個又萬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說,明之亡,實亡于神宗。
李淦滿腦子平蒙古、復西域,頗有些好大喜功。心里著實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淪一個評價:順之亡,實亡于泰興。
本來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劉鈺這么一說,頓時又有些郁悶。
深深嘆了口氣道:“遍觀群臣,你是第一個有此憂慮的。到底是杞人憂天?還是曲高和寡?在你看來,就如此絕望嗎?朕想聽實話。你但說無妨。”
劉鈺亦是深吸一口氣,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膽,試問陛下,以為我朝水師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堅炮利,齊國公昔年在福建是見到過的。況且,西洋人能遠赴萬里至此,可略窺一二了。”
劉鈺又問道:“若百年后,臣若為西洋人。仗水師來襲。只需兩萬精兵,海運迅捷,非陸運能比。今日攻廣東,待大軍前來圍剿,乘船而至寧波。大軍走陸路,豈能與海運相較?海船至寧波,只怕大軍才出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