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之后,也覺得親切和藹,臉上始終笑嘻嘻的,并沒有戲文里傳說中的不怒自威之類的莊嚴。
他以為這是劉鈺平易近人,實則卻不知道這笑嘻嘻純粹是一種看天下如戲的玩樂心態。最簡單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會再有持續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無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這邊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小步于大局無補。身處南洋,自是心態輕松。
“欽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費了些心思。還請大人不要見怪。”
說著這些場面話的時候,連富光內心狂跳,猶豫了幾次,看著劉鈺笑嘻嘻的神情,終于把真正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大人此番前來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聽聞,朝廷亦是認可出洋謀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稅,人多流動而官員不禁,畢竟人走地不走。這日后下南洋的依舊不少……此番宣慰,是為今日昨日?是為今日明日?”
“有何區別?”
“回大人的話。若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達維亞今日不允唐人來,明日說不準又求唐人多來。”
劉鈺心道最多三五年,巴達維亞都要改為漢名椰林城了,哪還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連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盤,只當是瓦爾克尼爾派他們來試探自己的。
于是問了一句廢話。
“本官前來宣慰,就是要多問荷蘭人對唐人可有不公之處?若有,自是要與本地總督商談,日后立為約法便是。”
這句話本身不是廢話,但問題是各種苛捐雜稅是包稅制的,眼前這幾個就是包稅的。
問包稅人苛捐雜稅好不好,何異于問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連富光忙道:“荷蘭人自有法度,制度與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無太多不公之處。我等祭祖,亦無阻礙。唐人自治,亦以《大順律》為準,荷蘭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處。”
劉鈺大吃一驚,心道你們居然也能感覺到有不公之處?
人頭稅不是你在包嗎?到底啥玩意能讓你們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說能讓包稅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樣的惡政?連忙問道:“說說看!本官定會據理力爭。”
連富光忙作揖致謝,說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設置【weeskamer】。此荷蘭語孤兒鰥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撫育院、育嬰社。可曰濟貧院。”
“若有人死,而無遺囑,則清查資產,變賣為銀,存入其中。其子嗣領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則返還本金。濟貧院之資產,平日有專人管理,使錢生錢。”
“平日或置義學、或救濟癲癇、或撫育孤兒。”
劉鈺點頭道:“這是好事啊。有什么問題?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連富光道:“如今濟貧院資金不足,荷蘭人便強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產,必要捐獻千分之五為慈善之用。”
“捐贈是好事、濟貧也是好事,救助鰥寡亦是善舉。我等若是捐贈,自是心情舒暢,亦算行善積德。可是,哪有強逼著捐錢的?況且,哪有收死人錢的?”
“三十年前,閩人邱祖觀任這個濟貧院資產管理委員,他見資產日少,便出臺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隸的,奴婢奴隸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須要去濟貧院買票,交25文錢才能埋葬。”
“他死后,舉城皆恨,無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舉,捐錢,可以。但死后捐錢,實在惹人惱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隸的,缺這25文錢嗎?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