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否定的也非常直接。
“臣……不是那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天下士紳如何,前朝之史,臣已見矣。臣所悲者,是如今朝廷若是一直這般,并不缺錢,相反不用加稅,如今也無大仗可打,不但不缺錢,隔三差五還能蠲免天下錢糧。實在不必加到十而稅一。”
“臣那夜忽然悲起,心想便是若真把這錢收上來,怎么用呢?用到哪呢?”
“若不知何所用,又何必收?”
“若知何所用,又為何之前不收?”
“若人力能成之事,數千年來,何以無人做?”
“可見,只怕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改變。臣念及于此,悲從心來,不可遏制,是故頹然。”
聽起來,這像是在說瘋言瘋語。
可皇帝聽后,卻明白了劉鈺的悲從何來。
“愛卿所慮之事,朕想到了一個故事。愛卿肯定聽過,朕也不妨再給你講一遍。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
“愛卿所慮,朕雖不甚明了,可也猜出一二。”
“朕亦看過你在倭國散播的蠱惑倭人的小冊子,愛卿所想的,無非是覺得,有錢又能怎么樣呢?”
“把漕運改革了、把黃河堤修好了、把百姓移到西域南洋了……百年之后,人口滋生,土地又不加增。”
“一對夫妻四個娃,百年之內,人口翻數倍。”
“而這地球多大呢,之前以為小九州之外另有大九州,現在可知不過如此,就這般大小。帆船已把這地球走遍了,就這么大了。”
“到時候,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又再無南洋西域東北,最后還不是土地兼并、人口滋生、揭竿而起,天下大亂,人口減半,新朝再立?”
“做來做去,到頭來,終究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說罷,皇帝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在屋內回蕩了許久,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長久之后,皇帝笑聲少歇后,戲謔道:“愛卿這悲啊,這是要悟道了,哈哈哈哈!此宇宙之悲,莊周有之、列子有之。于是唯夫子成圣、楊墨異端,何也?蓋不問宇宙,而問人間事。”
“愛卿這是征戰太乏。”
“也好,就依著愛卿的意思,日后可多去名山大川游歷,見世界風物。若無大事,朝會亦可不至,只要按時去御史那請假即可。”
“去吧,去吧。有如此之悲,還不如回去與你那承諾大事成后遍觀天下風物的妻子,訴說朕之恩準。”
“且去吧!”
說罷,邊笑著,邊擺手,示意劉鈺謝恩之后,趕緊滾蛋回家去,也不留你吃飯了。
待蒙混過去的劉鈺一走,剛才一直笑著的皇帝,卻也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這種宇宙之悲,一旦安靜下來的時候,確實叫人憂郁。
但“心懷宇宙,近乎得悟”的劉鈺所已不甚在意的“士紳”問題,可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
十而稅一、取消地方攤派,將攤派、銀差等一并歸公,不再增派,這當然事比三十稅一更好的仁政、善政。
可做起來,何其難?
搖頭不去想這士紳難題,忍不住再想了想劉鈺借以脫身的“宇宙之悲”,皇帝心里倒不以為悲。
他當然已經看過了劉鈺忽悠日本那邊的關于人口論的小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