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個饕餮一般的怪物到底有多可怕、多嚇人,劉鈺一清二楚。雖然現在于蘇南已經漸露崢嶸,吃人不吐骨頭,但這才哪到哪啊。
越是自己發展,復古派的反動空想就越吸引人,反動勢力就越強大。
而這種反動空想,又是舊時代所能設想出來的最美好的藍圖。
但這個最美好的藍圖,又是舊時代在盛世悲傷絕望的有識之士認為絕不可能實現的。
劉鈺倒是信心滿滿的。
但他的信心滿滿只能自己信心滿滿,因為塑造他信心和三觀的經濟基礎,不是現在的經濟基礎。
他的信心,源于一個此時聽來純粹虛幻的神話般的生產力大發展的世界。
一個是虛幻神話,一個是無奈現實。
對上那兩句話,就是兩淮鹽政使這樣的人,絕望與悲傷的根源。
阜寧收官田、海州鹽工廠、淮鹽引改票、淮南資墾荒、川南鹽圈地都繞不過去這兩句話,所以無比的別扭。
劉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鹽場,他是把工場變為工廠,他有時候是假裝在修補。
而兩淮鹽政使不可能理解這兩個字的區別,故而他看到的只是修修補補。
他和劉鈺談完了大順鹽改的脈絡,往遠了說,可以追述到漢昭帝始元六年;往中間點說可以追述到唐德宗大歷十四年;往近了說可以追述到萬歷四十五年。
回首往事,再看看劉鈺針對性的改革方案,他和一開始設想的改革完全不同,太多向現實妥協的地方。
到現在,改革的手段和策令,完完全全滑向了修修補補、飲鴆止渴。
大明朝的綱鹽之法,囤商法權,最終引發了有鹽引的大商人坐地收錢,真正轉運的鹽商飽受盤剝,官鹽漲價,私鹽暢銷,最終鹽政幾乎崩潰。上不利國、下不利民、惟利鹽蠹。
大順這邊改革派提出的改革方案,按照劉鈺的分析,最多十年,小商人破產,大商人壟斷鹽票,只是把原本世襲的鹽引,變成了資產世襲再去買鹽票,脫褲子放屁還是一回事。
現行的考慮現實的改革方案,則意味著原本的鹽戶、坐商破產,要么賤賣鹽場要么苦守待死;明票暗引的政策,意味著最多二十年,舊的大鹽引商沒了,暗地里扶植的新鹽引商又起來了。
他支持劉鈺的手段,一方面因為這擺明了是已經征得了皇帝的同意。
另一個原因,則是劉鈺把鴆毒的發作期,延后了二十年;而他的方案,按照他被劉鈺說服的推演,鴆毒發作只要十年甚至五年。
這個推演的假設,還是大順的豪商反應遲鈍,兩三年才能反應過來可以囤票賣票不賣鹽,換言之這個十年鴆毒發作的前提是大順的商業資本家是一群傻吊。
然而,在他來之前,是幻想過一勞永逸、治標治本的。
一個雄心壯志幻想著治標治本、一勞永逸的人,最后發現,無論怎么做,最大的進步、傾盡全力,只是讓鴆毒從五年發作,延長到二十年發作。
甚至在他死之前,就能親眼看到他曾幻想過的治標治本一勞永逸的鹽政,再度崩壞,鴆毒發作,再度輪回。
這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一種多么無力的絕望
這種無力感。
既是難以具象的。
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