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閣之中,綠云輕綰,云髻峨峨,身著淺綠羅紗,花鈿主腰淡紫馬面裙的莊靜嘉手持書卷,正在飲用冰鎮酸梅湯解暑。
當她放下天青色汝窯湯碗,如玉柔荑輕搖團扇時,其瑰姿艷逸就在閣中紗影中掩映,配上面前小幾上的一盆盛開的梔子花,這女孩如同只能存于公子王孫輾轉反側時的春夢里一般,美的不真實,卻令這夏日的花園也為之沉醉。
而池塘邊的垂柳下的小石子路上,一個小丫鬟頭上頂著一片大大的荷葉,踏著火熱的陽光跑過來。當她氣喘吁吁的進入木閣時,一句話即把靜嘉從書中喚了出來。
“小姐,聽老爺身邊的絳鶯說,你要入宮了!”
靜嘉先是微微吃驚張開嘴,其美態讓身邊的貼心小丫鬟綠漪心中也跳了跳。在她的僅僅識些字的淺薄文化中,并不知道兩千年前,已經有人如此形容自家小姐的美: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隨即靜嘉把書放在小幾之上,微笑道:“阿爹那么疼我,還能讓我入宮?你這傻丫頭,被絳鶯騙了吧。”
綠漪聽她說的肯定,有點拿不準道:“小姐,咱家可不比以前了——或者族中有人想攀皇家的富貴也說不定。”
靜嘉聽了,還是靜靜的笑著搖頭:“阿爹最疼我,他不會同意的。”
莊園的聽雨軒中,莊氏實際的掌舵人莊允長正在躺椅上皺眉靜思,在身邊小妾絳茜輕搖的芭蕉扇帶來的微風中,他的心卻如同軒外那聒噪的蟬鳴一般,亂成一團。
江南莊氏都起源楚莊王的羋姓,自湖北發源而來。莊允長這一只與后世鼎鼎大名的毗陵莊氏并非一族,乃是西漢辭賦大家莊忌之后,在蘇州吳縣等地開支散葉,傳承已過一千六百多年。但到了明正德、嘉靖、隆慶三代,家族卻多年未出進士,最高學歷為舉人。
此際家族宗子莊允長,字守常,嘉靖三十七年鄉試中舉,且屬早發,其時年齡才十九歲。然而黃金榜下,全為斑斑淚。一直到萬歷二年,莊允長科場仍屢戰屢敗。此際他已經三十七歲,還是個舉人。
萬歷三年,朱翊鈞以江南徐階家為突破口,配合報紙這大殺器,殺了幾只猴子,莊家赫然在列。
莊允長雖不為宗族之長,但絕對是個聰明人。開始時他限于信息不對稱,沒看懂皇帝收拾徐階的用意,以為還是隆慶年徐階罷相斗爭的余波,但報紙一出,他頭腦立即回復清醒。
隨即他力排眾議,說服族中耆老,堅決舍田、財邀名,果然成功的免掉了破家之難。王、董、高、周四家被破門后,莊允長在宗族中的地位如同火箭一般,直沖云天。
經此一事,他作為長房宗子,除了原來負責的祭田和宗族祭祀之事外,已經取得了宗族事務的實際主導權。
他昔日中舉之后娶親,先得了一個兒子不幸夭折。后來在二十三歲那年,得了嫡女,愛如掌上明珠一般。此后妻妾雖又給他生了三子兩女,都沒有這嫡長女受他的喜愛。
莊靜嘉其名取字《詩經》——“其告維和,邊豆靜嘉”,形容女孩的潔凈美好,而莊靜嘉人如其名,雖然養在深閨人未識,但見過的親戚女眷,都傳出來她的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姿。
此時的靜嘉已經十四歲,按理早該定下婚約。但莊允長在不舍的情緒主宰下,一直想要給嫡女找一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丈夫。女兒美名漸漸傳出去之后,來莊家求親的少年俊杰,無論是家財萬貫,還是俊逸倜儻——或者兩者兼有,莊允長卻沒一個瞧得上。
去年皇帝的筆端輕輕一圈,盡管免去了莊家的滅頂之災,卻也給莊允長敲響了振聾發聵般的警鐘。管你千年之積善之家,詩文顯名之輩,在皇權面前都沒有大用。
就算你當了文壇盟主,但有一次行差踏錯,即入萬劫不復之境地,王世貞不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嗎?
但大明朝,有一種人只要不謀反,少參軍干政,即能得與國同休,累世簪纓的富貴,那就是勛貴——而皇后之家,必封伯爵,這也是鐵律。而最近傳到江南的選秀諭旨,也證明了這一點。
于是,被官府提醒上報女兒資料的莊允長陷入了迷茫和糾結——自己真的要為了家族,把視若珍寶的靜嘉推入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大內嗎?還是從自己已經選了又選的備用女婿人選中,趕緊選出一個來,先把婚書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