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嗎?”她再次化為人身,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我非你族類,你不怕我將你挖心掏肝,吃得只剩骨架嗎?”
“你有什么可怕?”他苦澀一笑,“這世上人心兇險,比鬼神可怕萬分。”
她不懂世事紛亂,只知道這曾單純的少年眼里,有了無法解開的沉郁悲涼。
“請為我撫琴吧,”她只好說,“奏一曲初見時的琴音,別再彈刀劍爭鳴的兇曲。”
“這不是兇曲,”他溫柔地解釋,“這是《廣陵散》,說的是戰國聶政,為好友嚴仲子復仇,獨闖韓相俠累府,孤身行刺之事。”
“倒像是個俠義的故事,俠義的人。”
“一諾即成,雖死何憾!這便是鬼差風骨,”他長嘆一聲,恨恨道,“只恨此身羸弱,又有家室牽絆,不得學聶政任俠,殺盡天下蠅營狗茍、道貌岸然之輩。”
他的凄涼,她看得到,卻無法安慰,也不懂安慰。她只能為他捧酒,在他耳邊低語:“既然世事紛亂,大人何不遠走他鄉,避世不出?”
“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君王的江山?”
“我能伴君去訪海外名島仙山,朝飲晨露,暮食花蕊,容顏不老,逍遙自在。”
他聽完她的話,眼睛驀地發出清澈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卻又再次黯淡下去:“嵇康已有家室,妻子雖為曹氏之女,但一子一女都是至親骨肉,怎能棄之不理?”
“可是大人并不快樂。”
“我不能負人。”
她抿唇而立,良久不語,忽然卻堅決地說道:“大人子女各立門戶,妻子善終之時,我愿踏云來接,自此長伴君側。”
“你愿意等我?”
“一諾即成,雖死何憾!”
“好,好,一諾即成,雖死何憾!”
他放聲大笑,又失聲痛哭。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她也喝了很多酒,她不勝酒力,早早醉倒,而他不多時也沉沉睡去——他本來就是求醉的,想求醉的人,醉得總是特別快。
在朦朧之中,她看見竹林之中騰起薄薄的煙霧,煙霧中走出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拄杖,一手挽紅線一卷,悄然來到二人面前。
“你與他有一世的緣分,”老人笑言,“老夫來此,為你們綁姻緣線。”
她只覺得神智清明,但卻無法動彈,等到煙霧散去,她有了氣力,老人早已不知所蹤,她低頭一看,她和他的腳上,都有一根細細的紅線。
“你與他有一世的緣分。”
她想到老人所說的話,心中喜不自勝,她癡癡地盯著他,看著他酣睡的樣子,那一刻她終于懂了,這便是世人常說的相思。
他睡了太久,她看了太久,直到暮色將至,他才從大醉中轉醒。
“已是這個時辰了嗎?”他歉意地說,“你該叫醒我的。”
“你睡得太沉,”她說,“不舍得叫你。”
他看著她一雙剔透的眸子,輕輕一笑,然后站起身來,如同不染鉛華的玉山。
“明天我再來找你,”他抱起地上的古琴,向她躬身行禮。
“大人,”她怯怯發問,“剛才與奴之約,不是說笑吧?”
“大丈夫一諾即成,怎敢食言?”他正聲說道,“與卿之約,永世不忘。”
她終于笑了,笑得恣意輕快,她是天真的,不像人世間的女子一般遮掩。
“奴還想求大人一件事。”
“哦?”
“請為奴取一個名字吧,人間女子的名字。”
他輕輕一笑,想起初遇她時,遍身青色的溫暖毛皮。
“青娘,”他語聲如水溫柔,“你就叫青娘吧。”
第一次的離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一次離別,他們的重逢相隔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