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的南華觀,據說是莊周受老子天書的地方。前唐明皇年間敕封莊子為南華真人時,一并下詔修建的,曾經是河南道門圣地,香火盛極一時。
百年過去,這里的繁華已經蕩為寒煙,只留下滿地的斷壁殘垣,還有衣衫襤褸的男女百姓們。
曾葆華抬起頭,用盡十分眼力,也看不出這四處透風,屋頂可見白云蒼狗的建筑曾是南華觀的三清大殿。
殿內分坐兩撥人,左邊還有兩堵稍高一點的殘墻,靠著三四十人,頭頂著十七八片破瓦,卻是十分的愜意,如同住在雕欄玉砌里。看模樣,應該是本地的乞丐。右邊擠了數百人,從殿內一直延到臺階和庭院里,無一處沒有人。
此時已經是秋九月,暮色沉沉,涼意深深。這些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流民們人擠著人,已經不分男女老幼,不顧廉恥避忌,就像大雪天里的鳥群,靠彼此的溫度互相保持暖意。
天慢慢黑了起來,乞丐們七手八腳地把一口破了五六處的大陶盆擺在幾塊石頭上,將收集來的食物倒入里面,然后放進了樹葉樹皮,還有一大堆不知名的野草野菜。
柴火燒了起來,紅光在眾人的臉上跳動著。乞丐們滿是喜悅,慶幸自己有食物,又能熬過一天。流民們都呆呆地看著,那一雙雙眼睛幾乎看不到半分生機。
一股又餿又酸的味道在三清大殿里飄起,并在整個南華觀彌漫著。這味道像是夏天里放了好幾天已經變質的食物,又放進鍋里加熱,實在難以描述。
可是乞丐們卻雙目放光,端著各自吃飯的家伙什,排隊上前,分得幾口食物,然后躲在某一處角落里,不顧那正冒著的熱氣,幾口就吞食到肚子里去了。吃完之后,他們一臉的意猶未盡,仿佛吃下了世上最美味的食物,需要長時間的回味。
流民們默默地看著,他們使勁地吸了幾口氣,讓身子更加佝僂。夜風在呼呼地吹著,庭院里剩下的那幾棵光禿禿又被剝了皮的樹,枝條隨風搖擺著,用盡全力,卻發不出嘩嘩的聲音來。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凄厲的聲音在暮色中響起,跟那搖搖欲墜的夕陽一般,惶惶蕩蕩,像一只受傷極深的野獸發出臨死前的哀嚎。
“入娘賊,是哪個在叫魂啊?”乞丐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不滿地嚷嚷著。
“算了,算了,他們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你就不許人家臨死前叫喚幾聲?”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乞丐勸道。
庭院里又陷入了沉寂。
“華哥兒,這唱的甚?凄凄慘慘的。”楊崇義縮了縮脖子問道。
“唱的是詩經里《黃鳥》,《左傳·文公六年》有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就是先秦年間悼念亡人的詩,所以才這般悲悲切切。只是不知道這人想著要給誰殉葬。”
聽了曾葆華的話,燕小六、楊崇義、夏進忠、戴承恩只顧著點頭,好像全懂了一般。
“哥兒也是讀書人。”旁邊一個半躺著的流民男子開口了,他長發遮臉,看不清面目。
“讀過幾天私塾。”
“這唱歌的也是讀書人,聞先生。據說曾經是相州長史。二月河北大亂,他不知為何棄官,帶著一家子逃出相州,落難各地。一路上爹娘妻女死的死,散的散,千辛萬苦背著六歲的獨子過了大河。想著臨近神都,天子腳下,應該有條活路。沒曾想一個轉身,孩子就不見了。找了半天,才在一口大鍋旁找到半件小兒的破衣縷。他現在怕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一并殉了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