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陳官莊四周突然炮聲隆隆。華東野戰軍前委命令:黃昏時刻,火炮齊射,每門火炮發射炮彈五枚。
炮彈從數百門火炮的炮膛里射出,驟雨般落在陳官莊狹窄的包圍圈里,國民黨守軍在炮火中奔跑哀號,由于人員密集,瞬間被炸死炸傷的竟達三千多人。這是華東野戰軍官兵送給國民黨軍杜聿明集團的新年“禮物”。
此時,陳官莊包圍圈里已經猶如地獄。
在這片十幾平方公里的荒涼原野上,除了杜聿明集團的官兵之外,還有從徐州逃出來的軍閥、官僚、銀行家和地主,以及被裹挾而出的教員、學生、工人、小販、和尚、戲子和妓女。傷員們躺在用各色降落傘搭起的簡易帳篷里呻吟,大量凍僵的尸體散落在他們四周。沒有傷病但被饑餓折磨得神情恍惚的官兵到處搜尋可以吃的東西,附近的幾個小村莊已經被反復洗劫了幾遍,百姓不但糧食被搶光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了,所有的家具、門框、房梁,甚至墳地里的尸骨,都被國民黨軍當柴禾燒了。村子里僅剩的一些婦女,無論年紀大小,無一能躲過國民黨軍的強奸。跟隨杜聿明跑出來的銅山縣長耿繼勛到處乞討,在沒有乞討到任何食物的時候自殺了。學生、教員、工人身上的東西被搜光后,被補充到國民黨軍隊里,白天被驅趕到曠野上挖戰壕和站崗,晚上被像囚犯一樣被關起來。更悲慘的是那些女學生,大部分以“女護士”的名義被補進各軍師團部,為了能夠得到一點食物,她們成了軍官們的臨時“太太”。饑餓使所有的人變得瘋狂。部隊開始每天還能夠領到幾碗米,煮成粥的時候只見水不見米粒,但很快就什么也沒有了。有時領來的是一頭毛驢,用槍打死之后,心肝肺肚放在兩只大鍋里煮,鍋由軍官親自持槍把守,但還是沒有煮爛就發生了混亂——士兵們為搶到一點肉而相互火拼。軍階稍微高一些的軍官有大餅和罐頭吃,因為空投場被他們派出的親信用機槍嚴密封鎖著。有個別空投袋落在了空投場外,士兵們相互爭搶,有時打開來一看,是子彈,有時打開來一看,是些小菜瓜子,包裝紙上寫的字是“兵團司令部茶食”。更讓士兵們憤怒的是,好容易搶來了一大包,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土。也有搶到大餅的時候,但是,搶到者剛咬了一口,就被一顆子彈打倒了,開槍者跑上來接著咬,很快又被打倒了——“一張大餅要送十幾條人命才啃得完”。專門接送負傷的國民黨軍將領的飛機只來過兩架。第一架還未在臨時機場降落的時候,負傷的將領們已經被擔架抬到現場。飛機剛一降落,擔架兵和衛兵急忙上去安排床鋪,但是,華東野戰軍的炮彈飛過來了。國民黨軍的飛行員嚇壞了,急忙起飛,結果只帶走了兩個擔架兵和兩個負傷將領的行李。第二架飛來的時候,飛機上裝載著大量高級軍官的家屬捎來的東西和南京國防部犒勞軍官們的物品,卸下這些東西花了很長的時間,結果華東野戰軍的炮彈又飛來了,飛行員照例緊急起飛,飛機飛到空中的時候,人們發現腿部負傷的第五軍四十六師師長陳輔漢,雙腿還懸掛在沒有關上的機艙門口,直到飛機飛得很高了,陳輔漢晃蕩的雙腿才被飛機里的人拉進去。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陳毅和***經過兩天的行軍,到達接近戰場的一個名叫張菜園的村莊。前沿陣地上已經被官兵們裝扮一新。樹枝搭建的門上貼著各種戰斗標語,坑道門口的上方掛著塊匾額,上面寫著“1949”的字樣。陳毅和***不但要求檢查備戰、紀律和取暖,還特別要求講究戰壕衛生,要求官兵們認真刷牙。炊事班正忙成一團,他們要讓官兵們吃上餃子,而且還有四菜一湯,菜都是葷的,牛肉、豬肉、雞肉和羊肉都有。后方慰問的各種瓜子、糖果和香煙發下來了,會吸煙的官兵靠在戰壕向陽的一面邊曬太陽邊吸煙,美滋滋地瞇著眼睛。突然,傳來了鑼鼓聲和喇叭聲,文工團的同志們順著戰壕上來了,他們的到來讓官兵們歡呼起來,演出立即開始。唱歌、說唱、快板,弦子拉得吱扭扭的,全是官兵們家鄉的小曲。還有短劇,劇名叫《三班長》,演的就是剛剛立功的那個又高又瘦的山東人,這個山東班長一個人抓了俘虜一百多。讓官兵們感到新鮮的,是剛從包圍圈里逃出來的國民黨軍的一個劇團,他們也演出了一個短劇,劇名叫《包圍圈里》,說的是陳官莊包圍圈里的悲慘情景。新年里最重要的工作,是對包圍圈里的國民黨軍發動政治攻勢。有喊話的廣播的唱歌的,有給敵人的前沿送饅頭的,有用風箏送宣傳單的,有在前沿插標語牌和貼漫畫的,有送俘虜兵和家屬進包圍圈里勸降的,可謂天上地下,白天黑夜,四面八方。不斷有國民黨軍官兵跑到解放軍這邊來,有的縱隊甚至為此在包圍圈上開了個小口子,上面插的標語牌上寫著:“這是生路!”還有不少國民黨軍官兵跑到解放軍的陣地上買東西吃,解放軍官兵自信而驕傲地看著他們,并不加以阻攔,來去任他們自由,只清查一下人數就放行。華東野戰軍一位年輕的排長,覺得喊話撒傳單不過癮,竟然讓國民黨軍投誠人員帶路,親自跑到敵人的戰壕里當面做工作,很快,他就帶著一個連的國民黨軍官兵回來了。處于交戰狀態中的雙方官兵相互來往,恐怕在世界戰爭史上也是前所未有。有的國民黨軍官兵在解放軍的陣地上待了幾天后,又回到包圍圈里去,他們立即被圍起來問這問那:“那邊不打人?”“有沒有吃的?”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天一黑,就有更大一群國民黨軍官兵跑了過來。一些解放軍官兵趁機進入包圍圈里,這些偵察人員或者在敵人的陣地上住幾天后安全返回,或者干脆不返回而是潛伏下來。
大批官兵投誠,已經成為陳官莊包圍圈里國民黨軍將領的一個巨大的心病。第二兵團司令官邱清泉接到報告說,早上的時候前沿陣地發現一頭大肥豬,拉回來一看,大肥豬的肚子里放的全是“投誠證”。無法制止混亂的邱清泉說他終于找到了原因:他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樹。四墻如框,框里面是這棵樹,也就是木,那么就是“困”了。于是,他命令立即把這棵樹砍了。邱清泉的迷信在國民黨軍中很有名,當年他率部駐扎在河南商丘的時候,曾找各種理由反復要求調離,原因是“商丘”與“傷邱”同音。
第十三兵團司令官李彌和第九軍軍長黃淑來到前沿。李彌對官兵們說:“我和你們軍長都來了,你們真的挨不下去,就把我和你們軍長殺著吃了好了。”然后,他們把軍官們集合起來訓話,李彌語調低沉:“各位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們,你們忍饑受寒已經十多天了,這叫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能為。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做到。現在補給雖少,但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要把這厄運挨過,你們的事業將來一定成功。天生人,必養人,總有一天命運會好轉的。大家求老天爺不下雨,不下雪,多晴幾天,空投就多些,吃飽了肚子就好辦,有人如果實在受不了,要投共軍,我絕不阻攔。但希望不要把武器帶走,將來還要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