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古往今來,所有的文士都有顆“戎馬天下”的心,這韓愈也不例外,看著仇池山山頂壯麗的景色,便啥也不顧,眼睛都發亮,很快把高岳扔在身后,不斷往前走著,這里看看,那里瞧瞧。
高岳笑起來,對伴在自己身邊的興元大將蔡逢元低聲說:“這里四面山勢陡峭,寨子也還沒成形,讓牙兵們跟緊韓處士,別讓他遇到危險了。”
高岳的擔心不是沒道理,他是害怕韓愈又遇到去華山時的事。
那還是先前韓愈離開洋州,沿山南、西北、京兆、同華一線調查,撰寫《秦嶺瑣言》書稿時,他到了華州后就拜謁了高岳的老師,隱居在彼處的劉晏,隨后自己去爬了華山——結果登上華山險處“蒼龍嶺”的韓愈,忽然發覺腳下道路是如履薄刃,兩側又是萬丈絕壁,頓時便不走了,坐在原地寸步難移,放聲大哭,還對身邊嚇得要死的客人說,這下死定了,我要寫遺書,然后便拿起筆來寫,寫好了后淚珠縱橫,說我的書稿就只能委托興元尹高淇侯為我整理刊印了,便把遺書投入到山崖下面去。
聽到這件事的劉晏,火速找到華陰縣令,縣令組織人手去救韓愈,好做歹做,總算把韓愈從蒼龍嶺上抬下來了。
劉晏在書信里,對高岳說過此事,并開玩笑說,韓退之這個年輕人,他的抱負很熱忱,可往往會在沖動下,自己將自己至于上下不得的絕境,且在絕境當中他又是個極度容易失卻“方寸”的人,“由我觀之,退之可為文業,不善為官業也。”
想到老師的這話,又看著前面韓愈踴躍的背影,高岳在心中慨嘆:“晏師看人眼光果然如炬,退之啊,原本我初次聽到你,還是將你當做教科書里的那個韓愈來看待,可現在相處久了,你就是個年輕人啊,一個唐朝的年輕人......”
真實位面的你,哪怕都五十二歲,也會在捍衛名教的勇氣驅使下,上了那封《諫迎佛骨表》,然后就被貶去八千里外的潮州,途中饑寒交迫,十二歲大的女兒阿挐也夭折了,在荒郊野嶺里抱著嬌女冰冷尸體的你號哭著,和著血淚寫下了悼念阿挐的詩文:
數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
驚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眾知難。
繞墳不暇號三匝,設祭惟聞飯一盤。
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
那時的你,和困在華山蒼龍嶺上的你,完全一模一樣啊!
然后你就害怕自己會永遠“一身去國,萬死投荒”(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是柳宗元的名句,不過讓人驚詫的是,柳宗元在被貶謫的途中沒留下任何一首叫苦叫慘的詩,足見他的倔強和骨鯁,柳是死也不會回頭服軟的人),轉眼就又寫了《潮州刺史謝上表》,向憲宗皇帝哀聲乞憐。
這就是你啊,真實的韓愈,死硬但又軟弱的韓愈。
想到此,高岳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