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哀、懼、惡三不及,則是韓愈眼里,高岳有時候對道統秩序缺乏敬畏,有時也缺少嫉惡如仇的原則性,他和李锜的矛盾,不像黑、白那般的分明,而更類似灰、白的區別。
一會兒后,柳宗元打破了沉默。
韓愈和柳宗元屬于那種性格、學識都十分合拍,互相欣賞,可卻無法志同道合的朋友。
兩人的信仰和見解分歧太大。
柳宗元詰問韓愈:“退之既然說仁義禮智信這五端是與生而生的,那么下品愚人也應該有,然則為什么又說下品愚人無法教訓引導呢?”
韓愈回答說:“下品愚人確有五端,但他們空是有,但卻無法持,所以我之前說,他們只要違背其中的一端,其他四端就會全喪,且下品愚人違背德性是必然的,是注定的,故而即便生來有五端,但卻不用教訓引導了。”
柳宗元覺得韓愈說的也確實有道理,最起碼自圓其說,完美地給性善論和性惡論的矛盾打了個補丁,然后他又問韓愈:“退之又說,三品人都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然則這七情六欲,都可能敗壞德性,與其揚湯止沸,何不釜底抽薪,徹底摒棄掉這七情,以求修成德性呢?”
韓愈針鋒相對:“情,本身就是性所自然生化出來的,所謂‘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是也,既然如此,有性則必有情,性如器皿,而情如酒水,皿無酒則無實,酒無皿則無名,全看是否相符,豈能生割開來?子厚所言,全是桑門釋教邪說,說什么佛性和人情二元而分,要修佛性而棄絕人情,認為佛就是凈,而人情就是染,凈克染后,即能成佛。所以佛教和尚既不講仁義禮智信,也不說喜怒哀懼惡愛欲,自動墮入性和情的下品當中,全是斗屑惡徒!連圬者王承福都知道,種粟米、植桑麻、織衣衫和他這樣的圬墻壁的,都是互相生養的關系,人生在世,要么出力,要么出心,才是大愛。可斗屑和尚們,只是修佛,不事任何生產,接受官府布施、人民供養,所謂禁相生養、滅絕人性,他們死后,閻君若有神靈,自當第一個入他們于拔舌地獄!”
這韓愈不愧是從興元再到長安再到淮揚,一路和佛道血腥廝殺沖出來的,論對罵辯難還沒虛過哪位,所謂的三品連擊,打得柳宗元是瞠目結舌。
柳宗元家門向來信佛,尤其對凈土宗和禪宗更是入迷,他小時候和父母在鄂岳時,便接觸過當時非常興盛的“洪州禪”祖師馬祖道一,當時鄂岳團練觀察使李兼信,他父親柳鎮和岳父楊憑(楊憑還是洪州禪如海禪師的俗家弟子)也信,連高岳的親信權德輿也信,是馬祖道一的俗家弟子,現在幫高岳在雞鳴崗修造漕渠的天柱山禪僧晵然,也是洪州禪的一分子。而劉禹錫,自不必說。
由是柳宗元便想反駁。
可韓愈直接對他要害一擊:“既然子厚目情為染,那么又為何要去鄂州奔喪,這父子之情,又是什么佛性?”
柳宗元徹底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