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布岱則,正是那位在平戎道大戰里,被唐軍俘虜的西蕃士兵,而后俘虜大部分接受了高岳和韋皋的安置,還有部分被雄祁軍屠戮掉了,但他卻堅持走了數千里的路程,居然自劍南西山,走回到了高原的故鄉。
回來后,許布岱則發覺,家鄉村莊的四面,滿是無人收割的莊稼,在慘淡的日光下搖擺著:
男人都在平戎道那里戰死、被俘殆盡,女人和孩子根本無力做這些農活。
許布岱則剛到家,就看到群戴著贊夏帽子的貴族,穿著從唐土那里買來的絲帛衣衫,騎在馬上指手畫腳,村落里的婦孺們都跪在他們的面前。
貴族的話語很簡單:我可以讓我們的奴隸,把你們的田收割,而且送去碾出谷子和面,因方圓數百里只有我有水硙。我會用我慷慨的恩惠,喂飽你們這群婦人和孩子,但是請記住,此后我便是你們的債權人。
認可“富人放債”,正是赤松德贊在位期間批準的法律。
“不能這么做,這么做就要淪為奴隸了!”許布岱則對母親和妻子說,然后他脫下了緼袍,每日每夜地在自家田中瘋狂收割,然后準備用最簡陋的石頭磨碎谷子,自給自足。
他揮汗如雨,累到眼發黑,腿發抖,他想著馬上自家的田收好后,再去幫同個蕃落、村莊的。
但最后妻子哭著,穿過長長的壟道跑來了。
他問妻子為什么哭。
妻子指著田野的西面,那里矗立著高聳的山脈,還有條奔騰而下的河流,這兒的田全依靠著河水灌溉。
“茹本老爺們,施了巫術,那條河被他們給截斷了,以后再也流不到我們的村莊里來了!”
等到許布岱則看到山那邊的景象,不由得癱坐下來。
那不是什么巫術,貴族和官員們勾結起來,用家奴們造了道分水堰,把河水全引到他們自家的田地里......
誰叫他們有權有勢,現在又有了唐土輸送來的錢和布帛,力量更加囂張。
最后,所有的自由民,包括許布岱則都屈從了,他們全背負了債務,沒辦法經營自己的田地,便賣給了趾高氣揚的貴族,成為貴族的農奴佃戶:貴族們不滿足于田地全種谷物,開始毀掉田,造起更大的牧場,因為牛羊是赤嶺(青海)和通軌軍(劍南)互市貿易里的大宗,唐人就喜歡買,用錢帛和茶來交換。
這樣,他們要供養貴族,要供養佛寺三寶,還要供養苯教師們。
這一兩年,許布岱則的日子凄苦無比,好在他家庭還有他這個壯丁勞力,其他喪失男丁的家庭就慘了——老爺們將婦孺隨便編配,就好像給牲口配種般。
當牟尼贊普宣布富人和窮人要均貧富時,許布岱則看到了希望,便和家人一起,跋涉去邏些城,希望能看到新律法的木簡。
可牟尼卻死了。
然后老贊普也升遐了。
許布岱則隱隱覺得,這個世道馬上要混亂、崩潰。
但他這樣的草芥能改變什么呢?當初幾千里返歸,就是為了母親為了妻子為了孩子,可這高原激烈殘酷的權力斗爭,他只能被收其害,卻無法制衡其中。
聽說蔡邦家族馬上就要推翻老贊普曾下達的命令,要把牟汝王子從流放地里迎回,而蔡邦家族正是那群貴族、官僚,還有苯教師的代言人。
無奈的絕望里,許布岱則只能背起母親,妻兒低著頭,光著滿是血痂的腳,跟在其后,和其余苦難的西蕃百姓一道,又回故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