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戍時一刻(約晚上七點十五分),宣室殿的編鐘連響九聲。
在肅穆莊嚴的《皇矣》樂聲中,大漢天子在十余名近侍、大臣的簇擁下,乘著攆車,從宣室殿的南側偏殿回廊,進入宣室殿內。
矗立于殿中陛柱下,全副武裝的郎官們立刻就抬頭挺胸,高聲宣道:“天子臨朝,群臣恭迎!”
于是,所有大臣、貴族、宗室、外戚紛紛起身,在丞相劉屈氂以及太孫劉進的引領下,面朝天子,持芴而拜:“臣等恭迎陛下臨朝,吾皇萬壽無疆!”
在這山呼海嘯的膜拜聲中,天子登臨御座,雙手長袖一揮,端坐上去,然后透過琉珠的縫隙,看著這偌大的宣室殿中,匍匐滿殿的文武大臣,他微微出聲:“卿等皆平身!”
“謝陛下!”群臣再拜,才各自退回席位,然后坐在位子上,臨襟正坐,人人低頭,看著面前的案幾,一動不動的聚精會神,做出一副隨時準備聆聽御座上的天子訓誡的模樣。
天子的眼睛,掃視著全場。
這是他的習慣,也是特點。
高高的御座,居高臨下,幾乎可以無死角的觀察所有大臣的神態、坐姿,讓他可以掌握到許多關鍵細節,從而牢牢掌控朝堂的節奏。
將視線收回,天子坐在御座上,面向群臣,道:“朕今年已經六十有四了……”
群臣聞言,紛紛抬頭,特別是九卿列侯們,眼中都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因為人人皆知,當今天子最近十余年,最討厭別人提他的年紀。
甚至哪怕僅僅是讓他覺得,某人提及了他的年紀,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
但現在,他卻主動的在宣室殿上,提及了自己的年齡問題。
這如何不令人詫異?
便聽著御座上的天子道:“孔子說,吾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則知天命,六十耳順……”
“朕甚慚愧,至今日方知朕之天命所在……”
“方知漢之天命為何也!”
說到這里,天子便站起身來,提著那柄高帝斬白蛇劍,走到御階之前,俯視群臣:“書云: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詩又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今朕亦知漢之天命所在,乃與諸卿說之……”
群臣立刻全體出列,匍匐在兩側,持芴恭身再拜:“臣等恭請陛下示下……”
太孫劉進,更是頓首磕頭:“孫臣恭聽皇祖父大人教訓!”
屏風之后,十幾名史官,全體臨襟正坐,手中的筆已經拿起來,每一個人都聚精會神,側耳聆聽,想要第一時間記錄下這珍貴的帝王自述。
天子卻是忽然將眼睛,看向了跪在自己孫子身后的張越身上。
腦海中閃現出了無數回憶。
新豐的麥田,起伏連綿的多穗之禾;新豐的工坊,數以千計的工人,以及這些工人身后,得以溫飽、穩定的家庭。
還有,從漠南甚至漠北傳回長安的一封封奏疏,一個個報告。
更有著當初,三世說的對問,民間、輿論以及天下人對此事的關注和議論、追捧及至現在形成的滾滾大勢。
作為一個君王,這位天子自然是合格,甚至可以說是優秀、杰出的。
對于時局以及形勢的變化,他的敏銳度,在這個時代完全可以用出類拔萃來形容。
否則,歷史上的輪臺罪己,便不會出現。
一個連自身錯誤,都能勇于承認,并且向天下認錯、懺悔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