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過那文冊了,郡北的那些不法吏民,貪暴殘暴為民患,人民嗟怨已久!吾曹既然備位郡朝之中,就應該上為明府分憂,下為百姓解難。何來‘若將冊中之人全部治罪,則不可’之說?又何來‘就忍心讓那么多的人受其牽連’之說?寧讓十家、百戶哭,不讓半郡八十萬百姓哭!孰重孰輕,公則,你難道看不出來么?”
他的聲音很大,震動屋瓦,傳出堂外,在夜中傳出甚遠。
……
郭圖猝不及防,被他駭了一跳,但隨即緩過神來,反擊說道:“令祖乃海內大賢。吾聞他昔年授徒常千余,每教弟子律法,必言‘慎刑’二字。我與功曹同朝為吏,亦久相識,也常聽功曹說:‘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政之道當在寬仁,刑與德間,應以德為主,以刑為輔。此言甚是!奈何今對郡北九縣,必欲殺之而后快?慎刑二字,哪里去了?”
聽他聽到了自家祖父,鐘繇改跽坐為跪坐,放低了聲音,端正地說道:“慎刑,是為惜民。除民賊,更是為了惜民。此兩者并不違背。”
“惜民”這個原因是無法反對的。郭圖啞口無言,頓了頓,也只好不再提“慎刑”二字,再次改口,說道:“惜民是應該的,可一次動九個縣,半個郡,牽涉到四個縣令長,占我郡之四分之一,動靜太大了!恐怕會引起州郡非議,使吏民側目。……,元常,不可不慎啊。”
“先朝永興年間,南陽朱公叔出為冀州刺史。冀州部內諸令長,聞朱公至,解印綬去者四十余人。朱公至部,奏劾諸郡,至有自殺者。相比朱公刺冀州,四個縣令長算什么?……,朱公叔是南陽宛人,與明府同郡。我聽說,南陽郡人贊朱公正氣,說:‘朱公叔肅肅如松柏下風’。明府,今若從繇言,誅九縣之殲,則何止南陽人贊,何止我潁川人贊,天下人都要贊!”
陰修默然。
郭圖覷陰修神色,反駁鐘繇:“朱公時為刺史,職在監郡,奏劾部內不法令長是他的本職。”
“明府就沒有奏劾不法之職么?郡守職在安民,不除殲,如何安民?”
“明府自就任以來,專以擢賢為務,賢士拔擢上來了,殲惡自然消退。且先擢賢,徐徐除惡,不為晚也。”
擢賢正是陰修的得意事,聞言拈須微笑。
鐘繇卻聞言薄怒,說道:“便是今夜傳檄,明早行刑,百姓猶以為晚也。百姓處水深火熱中,盼明府誅惡如久旱之望云霓,何來不晚?費里的百姓已因貧困而殺子不養,難道要等到九縣都殺子不養?難道要等到十年后,郡中空無一人才‘徐徐除惡’?”
“我見督郵的文冊上所記,殺子之事畢竟只有費里和費里所在的那一鄉有,明令禁止就可以了。……,功曹若覺徐徐太晚,也大可現在就請明府檄諸縣,令長吏不得貪暴,不也就可以了么?”
“若檄文管用,還要你我何用?”郭圖左拉右扯,總有借口說辭,鐘繇漸有不耐,厲聲質問道:“計吏執意反對明府除殲惡,可是因見事涉沈馴,懼趙常侍,固不敢用刑么?”
鐘繇的這個質問可謂誅心之言,非常直接。
荀貞微愕舉首,看向他,心道:“自去年與鐘繇結識,我與他也見過幾次了,對談說話時,只覺得他笑顏爽朗,平易近人,從不以位驕人,本以為他是善良君子,卻不意也有言辭逼人時?”
不但他沒見過鐘繇發怒,陰修、荀彧也沒見過。荀彧立即抬臉,先看了一眼陰修,見他面色如常,這才轉過臉,笑道:“我常聞人言,說與鐘元常交,如坐春風。不意元常亦有怒時?”
……
荀彧是想打個圓場,可惜,郭圖不承他的人情。大約是因為被鐘繇說中了心事,郭圖勃然變色,羞惱成怒,側身按案,拉近了與鐘繇的距離,逼視著他,咬牙說道:“我有一問,想問功曹椽。”
“說!”
“功曹椽必欲誅九縣為快,究竟是為了惜民,還是為了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