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驪十二地支當中,有女鬼名為改艷,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棧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稱為描眉客的山上畫師,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輩。”
陸沉聞弦知雅意,說道:“回頭貧道就與師兄說一聲,讓苗稼這個不記名弟子,有機會走一趟大驪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畢竟還不是曾經的白玉京大掌教,當下雖然可以傳授苗稼一些爐火純青的精粹道法,只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艷,即便當下境界不高,卻是繡虎當年集一國之力栽培出來的“畫師”,定然眼界不低,她手邊很是有幾本高妙道書的。
現在陸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將來掌教師兄重返白玉京之時,身邊會有幾個類似金風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記名弟子?
粉丸府這邊,只是在酒水里動了手腳,飯菜倒是沒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錢的視野中,各座宴會廳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粉色線條,有一群渺小如細蠓的飛雀,不知是何種異物,它們身軀虛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竅,速度極快,拖拽出一條條纖細的繁密絲線,如織布一般,只說裴錢身邊的白茅,整顆腦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錢便詢問師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樣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樣的精怪練氣士,竟然連一些淫祠神靈都能蒙騙過去。陳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學究天人的陸掌教幫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來這是一種如今不常見的老手藝了,屬于偏門術法,先以仙家手法釀醋,在壇子外張貼“酉”字,不可是吉慶的白底紅字,必須是黑紙白字,再經過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開壇就可以生出一種名為“醯雞”的醋蟲子,拿這種醋炒菜,可以讓長久食用者“打翻醋壇子”,可這還只是第一道手續,之后再將這種狀若蠓類的飛蟲,浸入墨汁,隨后取春夢蛛所吐“情絲”一兩,于五月五日煉為墨錠,銘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雙癡男怨女,他們與某某祠廟神靈訂立“海誓山盟”的契約書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紙張,研“春游”墨,書寫滿篇“鶯”字,燒紙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讓身陷情網的某閨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會于某夜春夢中,她自己渾然不覺,卻會驀然張嘴,吐出一只只啄夢為食的幻化春鶯,別名“紡織娘”。
最終將此鶯加以馴化,它們就可以為主人編織出一張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別有奇效,鶯飛迅捷,仿若織布機上的飛梭,倏忽往來,織布不停,最終撐起一頂瘴氣隱蔽、春光旖旎的粉紅帳,所以道行高一點的狐魅之屬,歷來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戲。至于是拿來當做春宵一刻的助興之舉,還是用來作為采陽補陰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間練氣士,尤其是山澤野修,一年到頭都在山水間和市井坊間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資一事,反復研習各類旁門術法,就足夠讓必須事事親力親為的散修,不由得感嘆一句“學無止境”了。
要破這種迷魂陣,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處不大,說簡單也簡單,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點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問題在于一般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隨身攜幾一帶艾草、幾根松枝。
陳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頂風流帳?難道她還是那種修行彩煉術的艷尸?”
艷尸與那擅長殺人剝皮煉為符紙的縫衣人,還有渡師,瘟神和鴆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評選出來的十種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蹤一經發現,下場都不會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書院肯定會派遣君子賢人參與搜尋,歷史上最夸張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鴆仙隱蔽身份擔任國師,聯手過客,秘密培養出兩位瘟神,分別用候鳥和江河游魚傳播瘟疫,將周邊六國在短短半月之內變成一大片無活人之地,餓殍遍野,鬼物橫行,聚攏起了將近百萬陰兵肆意犯禁,一位書院山長也被鴆仙秘密襲殺,最后是文廟那邊聯手天隅洞天和老劍仙周神芝,才將這位鴆仙斬殺,不過亦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差點憑此躋身飛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實并未死絕,而是以鬼仙姿態,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黃泉路上,另起爐灶,希冀著哪天殺回陽間,重見天日。
陸沉晃動筷子,“不至于,這頭地仙狐仙,只是學了點彩煉術的皮毛,估計修行路上,機緣巧合,路邊撿了本旁門道書,苦于沒有明師指點,就給她修成歪門邪道的術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兒八經的艷尸,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對吧,敢在鎮上晃蕩,早就被虞醇脂擄來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墻根底下嗮太陽,身子骨稍微差點,就變成人干了,見不著我們。”
反正這間宴客廳就沒幾個是有屁股的,就連虞管事都跑去別處敬酒了,便有兩位閑來無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輕道士勾搭落座。
陸沉幫著搬來椅子坐在身邊的兩位美人,看過了她們的面相,說了些類似鼻梁如竹節者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內幕,把她們唬得一愣一愣,就開始轉去幫忙看手相,她們約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賜姓姓虞了,一體態豐腴,泥金繡鳳的薄羅衫子,腰肢卻是細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綠衣裙。
陸沉此刻一手握住那豐腴美人的纖纖玉手,幫著她數了數指甲蓋的白月牙數量,再讓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翹,年輕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點點頭,也不言語,只是讓她握拳,低頭觀看她掌紋攢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頭,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術法,再與她說了于何地何時接引月魄的日期、時辰講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濺,一只纖纖玉手始終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轉,實則聽得敷衍,只當發悶無聊時聽人說書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已經吃飽,從果盤里拿起一顆桂圓干,密語道:“聽著不靠譜,其實每一句都是真話。”
就像蔣去,如果不是陳平安會符箓,那么蔣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處境就會變得跟宮柳島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資質極差。
天底下實在有太多類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蔣去”了,這個虞夷猶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卻無此運。
白茅笑著介紹道:“這是霞露嶺的龍眼曬干制成,小鄭,嘗嘗看,藥書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補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種水果,能夠命名為‘龍眼’,豈會沒點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