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臨時起意的送信一事,原來是陳平安白天剛剛寫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讓陳靈均下次來這邊逛蕩的時候,帶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劍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陳平安建議這個怎么看怎么順眼的得意學生,在忙碌開鑿大瀆事務之余,抽空去天目書院,聽一聽副山長溫煜的講課。
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陳平安一向是不瞞著趙樹下的。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好像很敬重天目書院的溫山長”
陳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緩緩道“怎么說呢,溫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種理想狀態下讀書人的形象。既風骨凜凜,有一種天然舍我其誰的書生意氣,銳氣無匹,同時又很務實,志向高遠,心思縝密,做事穩妥,而且對弱者始終懷揣著一種強烈的惻隱之心,所以在我看來,溫煜當得起粹然醇儒的稱贊。”
陳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說的,篤志而體,君子也。溫煜就是這種正人君子。”
約莫是被師父的那種心境變化帶來的氣象給感染了,趙樹下難得開玩笑道“溫山長跟太徽劍宗的劉先生比呢”
陳平安啞然失笑,輕輕扇動蒲扇,意態閑適,瞇眼而笑,“還不太一樣,我跟劉酒仙相處,比較自在,跟溫山長相處,相對比較拘謹吧。”
趙樹下有些震驚,師父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也會在與人相處的時候,感到拘謹
趙樹下雖然在落魄山不屬于哪座山頭,但是落魄山的風氣就擺在那里,誰都比較言語無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沒有誰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師父每每出門遠游,再返回落魄山,仿佛帶著一大籮筐的故事,回到家鄉后,不管遇到了哪些波瀾壯闊的事情,是親歷,或是旁觀,都很少這么跟誰反復提及某個人。只說師父在這邊開館授業,在他趙樹下這邊,就提起溫煜許多次了。
陳平安第一次溫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風鳶渡船,雖是首次見面,雙方聊得不多,陳平安卻在趙樹下這邊,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書院君子的欽佩。
比如溫煜有個設想,準備以某個山上門派作為范例,首要條件,就是祖師堂人數必須是奇數。而在之前,還會有一個更小規模的內部議事,用來判斷某些重要決議,是否需要提上議程。人員同樣是奇數,保證不會出現持正反意見人數相同的局面,如此一來,任何擺上臺面的決議,是與否,都可以迅速通過。不管是隱約分出“大小”、里外的兩座議事堂,若是始終持有異議者,可以明確要求將自己的否定意見,記錄在冊,留有備案,以供將來“查賬”的翻閱和查證。同時設置一種類似“史官”的角色,職責類似起居注。
陳平安伸出并攏雙指,輕輕畫圈抬升,“溫煜說,整個世道,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態勢,紋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單單是依靠某些強者帶頭開路,還需要靠一種穩固且不失靈活的制度。他想著世道的好壞,不能一直取決于靠一小撮人的決定,需要有一種更多人能夠為自己負責,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隨時糾錯,不怕犯錯,就怕拖,以不作為的表面無錯,來掩蓋怠政,要讓每一次犯錯和改錯,成為一塊世道上升的小臺階,久而成路,人人可
走。如此一來,就像書院為世俗,先了一個有據可查的底稿、范本,然后通過的共同決議次數越多,可以從頭翻閱的案例越多,發現的問題越多,糾錯如校字,底本越來越趨于善本,最終世道就穩當了,但是在這個過程里,肯定會
陳平安輕聲感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任重道遠。”
趙樹下赧顏道“師父跟我說這些,會不會是對牛彈琴啊”
陳平安笑問道“覺得煩”
趙樹下搖頭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點頭道“當我們知道了一個個更多的為什么,會讓我們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個人能夠心平氣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后遇到事情,就不容易與人說氣話,說重話。”
三教百家學問,好像都在一個“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趙樹下對此深有體會。
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住處又是書房,作為分身之一的青衫陳平安,正在挑燈夜讀,反復翻閱一本冊子,內容正是上次與溫煜的閑聊匯總,書案手邊還有其余八本冊子,厚薄不一,內容各異,既有好似山水游記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門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心得,還有竹枝詞裁玉山的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