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那個聲音,馬月眉轉頭望向大門口那邊,多出了一張椅子,坐著一個橫劍在膝的青衫客,頭別玉簪,正在飲酒。
那個“陳平安”,跟庭院內于談笑間隨意殺人的陳劍仙,判若兩人。
此刻馬月眉眼中的陳平安,更像是一尊神像,他面無表情,眼神冷漠,神靈尸坐。
與此同時,馬氏祠堂祖宗掛像、牌位下方的供桌上,多出了一只古舊香爐,每“一炷香”,都是一個馬氏子弟的名字。
馬月眉還驚駭發現庭院中那個被分尸的自己,一旁站著個身姿虛幻的鬼物馬月眉,她正在掩面流淚,暗自飲泣。
庭院內,陳平安轉頭看向院門口那邊,提醒道“馬巖,秦箏,那就讓你們占點便宜,二換三。一刻鐘之內,那倆貨色,如果沒有趕來這里見我,就把賬算在你們頭上了。沒辦法,你們既然身為家主,就只好多擔待些。”
那對夫婦腳步匆匆,片刻不敢停歇。至于馬月眉的真實下場,是死是活,還是如青衣婢女那般死去活來,他們暫時也顧不上了,各自只能壓著滔天恨意,另做打算。畢竟杏花巷馬氏一支的香火,在他們夫婦身上,更在大兒子馬苦玄身上,除此之外,像小女兒馬月眉,或是二子馬研山就那樣了。
之后陳平安伸手一招,從院內一棵蒼蒼翠翠的古松上邊,抓來一把松針,輕輕攥在手心,再望向其中兩位率先朝自己發難的青衣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們是叫春溫,秋筠十六名劍侍當中,暫時只有你們兩個是四境武夫,相當不容易了,隨便擱在寶瓶洲哪里,這么年輕的四境武夫,都可以算作一等一的習武資質了。是秦箏那婆姨瞞過你們名義上的主人馬月眉,暗中授意,手把手教你們如何當死士的,好坐實我今天在此濫殺無辜的說法我只是好奇,你們該得的報酬呢沒有單純是覺得馬氏收養了你們這些孤兒,就必須主辱臣死”
兩位妙齡少女,如出一轍的綢緞青衣裝束,她們只在細節處,各有巧思,其中名為春溫的婢女,輕盈體態,頭戴白角冠,號稱是玉宣國的宮內樣,另外那個叫秋筠的青衣劍侍,身姿略顯豐腴沉重,她此刻低垂著腦袋,竟是連與那位陳劍仙對視一眼的心氣都沒有了。
白角冠少女咬牙切齒道“奴婢只恨自己境界低微,傷不著陳劍仙分毫,想要拼個魚死網破都做不到。”
陳平安笑道“這話說得不夠準確,魚死網破,你至少做到了一半。”
言語之間,屈指一彈,一枚翠綠松針快若飛劍,洞穿了那位白角冠婢女的眉心,嬌軀癱軟,額頭滲出一粒鮮紅血珠。
陳平安看著手上賬本關于兩位馬氏子弟的詳細記錄,笑了笑,轉頭望向那個秋筠,說道“我擔心馬巖和秦箏忘性大,你向來與馬川親近,肯定不愿意這位心儀情郎死得莫名其妙,那就勞煩秋筠姑娘跑一趟,替那位馬公子博取一線生機。不過切記切記,不要泄露此地內幕,只字片語都不要說出去,不然就別怪我送你們去做一雙亡命鴛鴦了。”
秋筠壯著膽子離開馬氏家主的讀書待客處,果然那個性格叵測、心狠手辣的的陳劍仙,沒有繼續為難她。
與此同時,頭戴白角冠的劍侍再次恢復原貌,她在神色恍惚間,下意識伸出手指,揉了揉本該被一枚松針打穿的眉心。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先后死了兩次,讓她殺氣驟減,意氣頹然,只是她仍然強提起一口純粹真氣,故意讓自己顯得殺氣騰騰,沉聲道“陳劍仙就這點本事要殺要剮不過是頭點地,別說是飛劍反復殺人,便是刀山火海,油鍋烹煮,陳劍仙只管一一施展出來,與你求饒半句,就算我沒有骨氣”
陳平安合上賬本,微笑道“輸人不輸陣,心性真是不錯。年紀還小,武學境界不夠,如今只是馬月眉的幫閑,等到你哪天學到了沈老宗師的七八成本事,估計以后就是永嘉縣馬氏的得力幫兇了,專門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或是夜行,鏟除異己,或是掣肘家族內的仙師供奉,”
白角冠婢女板著臉陰惻惻說道“我就算變成了厲鬼,就算爬也要爬去陳劍仙的家鄉,去那座落魄山報仇雪恨”
陳平安瞇眼微笑,點頭道“好說。人生在世要稱心,本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結仇者與報仇者,雙方各憑本事。只是一個走過不少江湖路的前輩,無償告訴你一個江湖道理,在形勢不由人的時候,年輕人說話不要面露兇狠,眼綻兇光,無妨,下輩子注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