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么醇儒陳氏,是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
但是劉羨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后,一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就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由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這種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間生長于底下的精怪鬼魅,全部畏懼神霄竹制成的法器。
一只品相極高的吃墨魚,此物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吃墨為生。百年后背脊生出一條金絲脊線,五百年后有望成為墨龍,成為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肯餓死自己也不愿遷就。
最后還有一縷翻書風。
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于頂的家族嫡女陳對,在看到那縷清風后,也大為意外,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嫉妒。
對于這些,劉羨陽當然很喜歡,但是遠遠談不上欣喜若狂。
劉羨陽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還是那部劍經,所以劉羨陽每天除了按時去陳氏學塾聽課,就是待在宅院內修行劍法。
高大少年既然見過了高山和大水。
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御劍越過大山之巔,去御劍走到大水盡頭!
他總有一天,會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家伙,可以跟他吹噓外邊的天大地大。
劉羨陽有些時候會有些擔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鎮,陳平安會不會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漢,早已娶妻生子?劉羨陽當然不會這樣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但是劉羨陽很怕很怕那個時候,兩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聊著聊著,聊過了兒時的糗事,最后就變得沒話說了。
有些心里話,當時劉羨陽故意走得很匆忙,刻意避開了陳平安,因為害怕自己在分別的時候,會不爭氣地流眼淚,給陳對這些外人笑話,會瞧不起他劉羨陽,而且那些心里話,是一些服輸的言語,劉羨陽當時還是有些別扭的,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現在劉羨陽很后悔。
他應該大大方方告訴陳平安,除了燒瓷一事,你不如我,其余我劉羨陽教給你陳平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釣魚,木弓,上山下套子,翻山越嶺,哪一件事情,你陳平安最后都比我劉羨陽做的更好?
潁陰陳氏的家族,方圓百里之大,劉羨陽有空的時候,就會去一口氣走到那條道路,經過一座座牌坊樓,走到一條大江之畔,在一處類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著獨自發呆,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陰,這對于發奮練劍的高大少年而言,實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這天暮色里,劉羨陽又枯坐了兩個時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返程還有十數里路要走,而且方圓千里之內,如果沒有意外,不許任何人御風凌空,將相公卿需要下馬而行,這條雷打不動的陳氏規矩,已經傳承了千年之久。
出了家族,可能還是會有一些陳氏子弟,在外邊有著驕縱之氣,甚至會做一些違背禮儀的壞事,畢竟家族太大了,難免魚龍混雜,但只要是在家族內,全部不敢有絲毫逾越規矩。尤其是每年祭祖時分,無數陳氏子孫紛紛趕回,道路之上,全是行人,對,就是行人,而且大人幾乎全是讀書人的儒衫,腰懸玉佩,簡簡單單的裝束。
劉羨陽遠遠看過一次,玉佩敲擊,聲音瑯瑯。
這讓少年大開眼界,比起看到高山大水,還要來得震撼人心。
劉羨陽剛站起身,就發現一位身材消瘦的白發儒士緩緩走上石崖,劉羨陽作揖行禮,看不出是否君子、賢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后笑著還禮。若是在婆娑洲別的地方,君子賢人那是相當稀罕的存在,可在這人才輩出的潁陰陳氏,若是沒有一個賢人之身,簡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老人站在劉羨陽身旁,望向大江滾滾而流,輕輕跺腳,踩在石崖上,笑著開口道:“知道這塊石崖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