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亞圣率先說出的‘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復歸于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后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兩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書上道理、以至于不是拘束于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云泥之別。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海’,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回退轉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余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螞蟻依附于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干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于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么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并無疏漏。”
陳平安最后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后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云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