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這個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兩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么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后,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
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版圖,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陳平安在這之后,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之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版圖,手中炭筆,落筆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么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圣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愿意聽,也愿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并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外,在這里,‘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不比整座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愿殺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口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這就是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無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并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
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么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但是仍偏向于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福’之說。”
陳平安寫到這里,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兩
(本章未完,請翻頁)
字附近,又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陳平安收起炭筆,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產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我喜歡殺人’的人,不止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一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后,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會自然去攫取更多屬于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由于后者的橫行無忌,
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于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爾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心,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注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精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陳平安強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開手指,僅剩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