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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趣閣 > 武俠小說 > 劍來 >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5 / 9)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愿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后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杰,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后甚至還被列入了游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云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這里,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么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么,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于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圣人出現瑕疵,同時對于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盡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系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于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只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沖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么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里,做了這么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里,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后,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里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于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么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么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于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么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輕松,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里頭看不到事情。

          那么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系,不是師徒,陳平安并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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