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么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只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里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么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么能不怕嘛。長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實關于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于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并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于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后,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么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愿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后,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于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