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先前還真不是嚇唬陳平安,數次游歷,以三山九侯術為根本,再以衍生出來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謂之尋龍,勘定了一處“吉地”,謂之點穴,在人身天地當中一處無用洞府的僻靜角落處,掘出一面鏡子大小的圓坑,謂之破土,圓坑名為“金井”,然后覆以斛形木箱,此后心坑就如被覆頂、枯死之水井,再不見那“日月星光”。
尋龍點穴,破土覆箱,每次游歷都做成一個步驟,并且都要隱蔽躲開那條巡游火龍,尤其是那個乘龍佩劍掛經書的金色小人兒,每次進入陳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會與那個小家伙捉迷藏。
這個手筆,隱藏極深,不會對陳平安的當下境界修為有任何影響,只是一旦這個讀書人心境蒙垢,有一處不見光明,哪怕細微,等到陳平安境界高時,就會大如山岳,或是霜降當下就干脆打爛金井,也能讓陳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齊全,能不能補上?當然可以,只需要陳平安將此處金井,贈送給它這頭化外天魔,作為洞府,不但可以縫補無漏,還能夠裨益境界,成為一位練氣士的道法之源。
至于煉制三山之法,霜降當然半點不陌生,哪里只是聽說過而已。
只是霜降到現在還是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從陳平安主動詢問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龍真人的傳授三山煉物道訣,是不是陳平安有意為之,是不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那處古怪,這才不惜撕破臉皮,喊來陳清都壓陣。
白發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螄殼里做道場,拘束了爺爺一身大好神通。”
陳平安先后煉制四件本命物,老龍城云海,大瀆入海口處的仙家客棧,龍宮洞天,劍氣長城寧府密室。
最后一件五行之屬,還有兩個可有可無的護道人,飛升境大妖乘山,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門緩緩打開,陳平安現身。
白發童子立即諂媚道:“隱官老祖,資質卓絕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煉物如此之快,去他娘個曹慈啥的,給隱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隱官老祖怎的還沒有開工煉化?是因為身上武運過多,尚未徹底錘煉的關系?這等憂愁,世間幾個武夫能懂?”
老聾兒覺得在溜須拍馬惡心人這件事上,喊它幾聲爺爺,半點不虧心。
陳平安說道:“出來透口氣。”
陳平安沿著那條臺階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遠,只憑修為。
因為年輕隱官是往下走,所以白發童子就走在了前頭,側身而行,彎腰伸出雙手,提醒著隱官老祖落腳小心。
若是拾階而上,白發童子就會跟在身后,同樣伸出雙手,免得隱官老祖一個不小心后仰摔倒。
論表面狗腿程度,估計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米裕加上顧見龍、曹袞四人,都不如這頭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無聊,白發童子卻會在心中默默計數,看看陳平安何時會開口否定此事,也是真個無聊卻有趣了。
陳平安對于這頭化外天魔的荒誕行徑,根本不上心,隨便它折騰。
陳平安確實沒有煉化那座巖漿熔爐,體內武運,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經幫忙從那條火龍當中剝離出兩粒火種,正是兩顆火龍之睛,相對于純粹武夫真氣凝聚而成的那條巡游火龍而言,不斷融為火龍點睛的兩粒火種,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剮出取走之后,不傷火龍元氣,只是那個“取睛”過程,有些意外,身為玉璞境縫衣人,竟然無法壓制那條桀驁不馴的真氣火龍,真要強行剮走兩顆眼珠子,估計就要大動干戈了,傷及陳平安體魄根本,這大概就是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先天不對付。
陳平安只好與那個金色小人打商量,好說歹說,挨了無數的罵,后者才一腳踩下火龍頭顱,使其溫馴不動彈,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為止,都算順利。可等到陳平安進了小門,開始運轉火龍真人傳授的那道古老仙訣,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尷尬處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廟外的那塊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煉物口訣,竟然隱隱約約,好似一個失意人,躲起來自怨自艾,自行運轉術法,牽扯起了絲絲縷縷的心湖漣漪,若是在平時,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應的好兆頭,屬于天大好事,可在煉化火屬之物的關鍵時刻,就是要命的麻煩,等到陳平安察覺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見那些綠衣童子們個個心神不寧,蜷縮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圖的壁畫之下,顯然而易,陳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場水火之爭的苗頭,正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要將一顆品秩無法想象的神靈心臟煉化火屬之物,所以這場水火之爭,最為顯化明顯。之前先有水府,再煉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就會裨益煉化過程,繼而煉化木屬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氣象,同樣沒有任何扯后腿。
此后不管陳平安如何壓制心湖水府氣象,都收效甚微。
陳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邊,里邊拘押著一頭元嬰劍修妖族,化名黃褐,本命飛劍“淋漓”。真身是一頭蝎子,按照《搜山圖》記載,蜚蠊之屬。
陳平安經常來此站著,也不言語。而黃褐一直潛心養劍,也只當沒瞧見外邊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