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花總是會懷念賀蘭珊,是她把換臉技術帶入了山觀鎮。她只是離開了山觀鎮兩年,回來就大不一樣了,透著城里人的時髦。這時髦給了她談生意的底氣,她說姨,我來幫你吧。日薄西山的美容院就這樣起死回生了。
她每天研究臉、畫臉、雕琢臉,腦子里都是男人的臉,女人的臉,年輕的臉,老去的臉。臉有失敗的,也有成功的,失敗的臉被扔進了垃圾箱,平庸的臉被反復雕琢,最后變成偉大的臉,一部分偉大的臉被銷售出去,另一部分偉大的臉被供奉在展示廳。
麗花看著這些臉,看多了,這些臉就不是臉了。麗花看著這些臉犯嘀咕,這些神態各異的臉,它們有可能存在于這個世界嗎,還是只存在于賀蘭珊的想象里。賀蘭珊的想象里,有無數張臉,無數張臉的背后,通往同一個目的地,站上魏家的秤。
美容院就這樣熱鬧了起來,女人們大把地掏錢,麗花的生活很快就被金錢湮沒了。她再不是當初那個開著破理發店的外地女,她終于在山觀鎮站穩了腳跟。她說大侄女,你讀書總算是讀對了,把我們的好日子給讀來了。賀蘭珊沒有說話,她沒有享受到幾天好日子就又走了。她不是一個人走的,還帶走了展示廳引以為傲的另一張臉。
時間回到兩年前,那是賀蘭珊第一次離開山觀鎮。新年剛過去一段時間,麗花的洗頭店也還沒營業。賀蘭珊過來理發。她說姨,給我剪個好看的頭發。她說姨,我就相信你的手藝。麗花說咦,正月理頭發會死舅舅的。賀蘭珊就笑,笑了一會兒,賀蘭珊又說,姨,你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啊。這個男孩你認識的,他叫魏合歡,是我的同學,我們好了好幾年。
費麗花擦干賀蘭珊的頭發,暖暖的風吹在賀蘭珊頭上,臉上。費麗花說,大侄女,你洗洗頭腦子進水了吧。被這溫暖的風吹著,賀蘭珊越來越清醒,魏合歡是她的男朋友,他們在一起好幾年了,他們會一直在一起,任何事情也無法叫他們分開。
“他回去說去了,說了我們就能結婚了。”
費麗花給賀蘭珊剪頭發,一剪刀一剪刀的頭發落下來。
“我的傻珊子,你是讀書讀傻了吧,姨早就說過,你不用讀那么多書,讀太多書容易把人讀進去。你不要信書里說的,也不要信魏合歡說的,你要信我,要信何勇眉。”
地上的頭發越來越多,賀蘭珊的頭發一點點變薄、變短。頭發和肩部齊平,頭發又到了耳朵那里。費麗花的嘴巴像剪刀一樣,毫不留情。
“我的傻珊子,你可知道,何勇眉多厲害的女人啊!山觀鎮第一個敢娶男人的女人!”
費麗花的手停不下來,手里的剪子停不下來,嘴巴和剪子一樣咄咄逼人。
“魏合歡的婚姻他自己說了不算!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魏東海的兒子,山觀鎮排第一的大地主!”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書里說了一千種,一萬種,普通人跳龍門的故事,那是故事,不是真的,書里告訴你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什么,那沒用,你只要相信姨的話!
賀蘭珊懵了,忘記了頭頂的頭發,厚厚的頭發被一點點夷為平地。她忘記了,忘記了魏合歡的身份,忘記了魏東海的勢力,愛情讓她不管不顧,她統統忘記了。沒有人告訴過她你不配,當然不會有人和她說這些話,她和魏合歡的戀愛沉默無聲地進行著。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麗花姨所敘述的真實打動了,她沉浸在麗花姨呈現的悲哀的現實里,對愛情的堅定一點點瓦解。
賀蘭珊走的時候,只剩下一頭利落的短發。這一走大概有兩年沒有再回山觀鎮。賀蘭珊走后不久,人們發現了她死去的舅舅。舅舅的臉埋在馬桶里,五官被擠變性了,就這樣存在了好久,沒有人知道。沒人在乎他是自殺還是意外,是誤殺還是謀殺,直到傻子長在了馬桶里,成了一個無法拔掉的標本。西苑山莊的人們只能把馬桶拆了,連馬桶和人一起扔進白屈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