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再理會他。
或許是覺得有寒風吹過,曹操往車輛的邊廂靠了靠,侍從慌忙取來一領裘服,小心翼翼地為他披上。曹操攏了攏裘服,將雙腿盤縮到一起,雙眼微閉,臉上露出舒適的神情。
隨后,他轉向文臣一側問道:“各位,對此事有何高見啊?”
眾人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在這些隨從曹公許久的部屬們看來,曹公的用意其實并不難猜。在赤壁敗戰之后,曹公急于收獲一場壓倒性的、毫無瑕疵的、徹頭徹尾的勝利,并且用這場勝利向天下人宣告,曹軍依然強大如故。然而,還沒等曹公抵達淮南,孫權就跑了,這就像是用足全身力氣的一拳落在空處,叫人有些尷尬,也完全不符合曹公重振軍威的預期。所以曹公才會如此急躁地催動兵力……哪怕能夠抓住江東之師的尾巴,贏得幾場小勝也好!
沒想到小勝還沒見到,先遭了賊寇上門滋擾……還是當著主人家的面,雖然被當眾辱罵的不是自己,可這些文官也能體會到曹公的心情,真的太羞恥了。
當然,賊寇不過少量;彼輩再怎么猖狂,其實也對大軍毫無影響,影響的只有曹公的心情而已。最近數月以來,曹公的脾氣日漸暴躁,已經有不少人因為逢彼之怒而遭杖責,眼下又到了曹公情緒不佳的時候,誰會比較倒霉?誰愿意去應對曹公的問話?文官們眼神低垂,余光左右掃視,一時間誰也沒有動彈。
曹操看看文官們眼神亂晃,不禁冷笑。他也曾經為人下屬,如何看不出這些小動作?只不過懶得計較而已。他的視線沿著一個個冠帶儼然的身影掠過,最后停留在一處:“伯寧,你來說說!”
被稱為伯寧之人坐席在文臣一側的較后方,年約三十許,雖著文官袍服,卻面相精悍、眼神鋒銳,起身時的行動也輕捷有力。此人乃汝南太守滿寵,他歷任兗州從事、許縣縣令等職,素以執法剛強嚴明著稱;又曾出為奮威將軍駐守荊州要隘,于文武兩途均有才能。
滿寵出列行禮,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稍作沉吟,隨即道:
“愚以為,丞相此番動兵,軍容赫赫,威震天下,吳賊聞風而走,窮迫退兵,是其有自知之明的表現。我聽說,上古舜皇整軍振旅,不動干戈即懾服三苗,想來其狀便如丞相逐退吳賊這般了。從今后,江淮之間的局勢大定可期,這全都是丞相威德所致。至于今日的幾個小小毛賊……丞相雄兵所至,如沃雪注螢;雷緒、陳蘭之流雖首鼠反噬,終究不過烏合之眾,其力不足自強,其勢不足自保。然而,彼輩之中也有輕狡敢死之士,加之在此地經營多年、深通地理,難免有跳梁之舉。對此我們無須理會,以丞相治軍之嚴,只要大張警戒,緩緩而行,自不會為宵小所趁。”
曹操微微點頭。
滿寵是聰明人,他的話語隱晦委婉,在眾人面前維護了曹操的尊嚴。但他的意思,曹操已經完全明白了。
曹操很清楚,自己威震天下,首先依靠的是戰無不勝的威名,可赤壁之戰的慘痛失利,卻偏偏使得這威名搖搖欲墜;于是朝廷內部的擁漢派系蠢蠢欲動,某些原已降服的豪霸也漸生陽奉陰違之心,種種內部傾軋使得他整一年來都覺應付艱難。所以他急于謀取勝利,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了。
但滿寵的話讓曹操考慮到了局勢的新進展:孫權畏懼曹軍、主動退兵這一事實,已經足以用來夸耀;吳軍既退,江淮的局勢也終將安定。所以,這時候要顧慮的問題已不在敵人,而在自身;在于如何漂漂亮亮地底定地方,避免不必要的損失。
去年的赤壁戰事中,曹軍先后遭逢大敗、大疫,精銳將士損失慘重;此后雖然陸續征發中原河北等地的壯丁和物資,逐步補足了人員、裝備的數量,可許多基層部隊的斗志、經驗和軍事素養都大大下滑了。這些是需要經歷長期征戰慢慢培養的,非一日一時之功。在此情況下,如果用兵過于急切,萬一再如今日這般,被某些地方豪霸鉆了漏洞,反可能出現意外。因為再小的失利,都會造成難以預測的反應。所以,稍微耐下性子嚴整部伍、堅實行陳,就很必要了。如果能安然平穩地獲得勝利,何必再給敵人碰運氣的機會呢?
某種角度來說,適才這支敵騎神奇地突入大軍核心,倒是給曹操提了醒。
曹操陷入了深思,滿寵保持著奏對的姿態,恭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