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沒有那個政權真的能做到內外協和如一、全無矛盾。只要是人,總會有各自的想法和訴求,由此難免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沖突;是否能將這些沖突消弭于初起之時,不僅考驗政治智慧,也考驗人與人的信任。而此刻劉備的荊州政權,恰好并不缺乏這兩項。于是,一場發生在左將軍府與下屬大豪族間的沖突,最終平平淡淡地過去。
落在坐鎮南郡的周瑜眼中,這可有些叫人失望。看來,孫夫人只是徒生事端,可她既沒有拉攏人心的能力,也沒有擾亂人心的能力。這場聯姻對于吳侯來說,簡直純然無用。
可惜了那些吳侯配屬給孫夫人的侍從們。吳侯將那些驍勇善戰之士置于公安,也許指望彼等未來將有作為,結果因為這樁事,兩名首領被殺,剩余百人都被拘到孱陵看押,雖不至于喪命,短時間內別想脫身了。
至于這場沖突本身,倒算不得什么事。當年江東士族們被孫伯符殺得人頭滾滾,不知道結下多少血海深仇,現在他們還不是在吳侯麾下奔走效勞么?能夠執掌豪族實力的,一個個都精于利弊權衡,說的過分點,只怕身上聞不到幾分人味兒……那廬江雷氏的新宗主雷遠,此前在灊山中大肆殺戮異己,迫得馮熙無功而返,想來也是這等人物。
周瑜微微冷笑。此人與老謀深算的劉備倒是臭味相投,想必兩人能談到一塊兒去,所以才會在雷緒的大殮儀式上表演出君臣相得的場面,讓諸多荊州士人感動了一番。
其實呢?那雷續之得到高官厚待,一人兼領軍政要職,其家族儼然成了荊州西面舉足輕重的一枚鐵秤砣,而劉備再度鞏固了他的寬厚仁義之名,硬生生補上了孫夫人捅破的天大簍子。這兩人之間,還不是各取所取?
想到劉備的寬厚仁義之名,周瑜又忍不住惱怒起來。
劉備要這好名聲有什么用,周瑜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深。就在昨日,他委派的南郡各縣令長前來匯報說,各縣至今仍有地方豪族舉族遷居的,他們幾乎全都渡過大江,投奔劉備去了!
當時周瑜急火攻心,甚至考慮強迫各地士人百姓遷離各地鄉縣,集中到江陵城下居住,因為功曹龐統苦勸才止。龐統說的也直白,眼下不過每個月數家豪族徒附,如果強行遷徙民眾,是要看著數萬人哄堂大散嗎?
周瑜長嘆一聲,松開手。原本握持在掌中的一卷竹簡嘩啦落下,松散地鋪在地面。
竹簡的散開的一頭太靠近火盆,慢慢地,細薄竹片的顏色由青變白,又漸漸變得焦黃,而編綴竹片的皮繩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焦臭氣味。如果不盡快拿開,這卷文書很快就要燃燒起來了。
一人快步走來,將竹簡拾起,輕輕放回到案幾上,隨即回原處端坐。燈光躍動下,映照出此人頗顯丑陋的面貌和極度機敏的眼神。
“將軍何必憂慮?荊州豪族與玄德公之間,憑著諸葛亮的往來勾連,確實正在情好莫逆的時候,然而他們的關系,絕不可能長久維持。此刻愈是情好莫逆,以后就愈是你死我活。到時候,將軍穩坐江陵,看著他們彼此攻訐即可。”
周瑜瞥了那人一眼:“這是為何?士元不妨說來聽聽。”
被稱為士元之人,乃是南郡功曹龐統。周瑜在攻克江陵之后,因為忙于直接指揮軍事行動,因此征召龐統為功曹,將郡府中事悉托付之,周瑜本人垂拱而已。近來,周瑜身體不適,精力似乎不如往日,于是諸多關于東吳軍政機密的商議,龐統也漸漸參予其中,如今已成為周瑜倚若臂膀的謀主。
“以將軍之明斷,想必明白,玄德公用來吸引黔首百姓的,和用來吸引荊襄大族子弟的,是不同的東西。黔首無知無識,只希望有個愛民的地方官,誰能讓他們吃飽飯,他們就愿意投靠誰,所以玄德公待之以仁義;而荊襄大族子弟們需要的,則是左將軍府中虛位以待的高官顯職、和這些職務帶來的豐厚實利,所以,玄德公待之以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