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替她擦淚,他像照顧自己哭鼻子的小孫兒一樣安慰她“我們當然救不了所有人,我們又不是菩薩,只是凡人而已。你還記得程敏政嗎”
月池胡亂點點頭,她當然記得,她的師父唐伯虎科舉那年的座師,因為被誣鬻題而下獄,出獄之后就一命嗚呼了。李東陽苦笑道“學問該博稱敏政,文章古雅稱李東陽。我與克勤同在翰林,又齊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闈,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獄之后,亦是我負責主審。”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東陽的語氣輕得就像陽光下的塵埃一樣,他沒有淌下一滴眼淚,卻無端讓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說“可就是這樣,我也能沒救下他。我真的竭盡全力了,可有的事并非我們盡力就能如愿以償。我只得將教訓牢記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這次,若你不幸下獄了,老夫一定記得提前去打點獄典,再插幾個自己人,至少能讓你保住性命。”
李東陽的語聲一頓,月池的淚益發洶涌,她拉起被子蓋住了臉,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直到這一刻,她還在擔心自己的模樣漏出女態。李東陽摸摸她露在外面的頭發,繼續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辭官回鄉了,我們也就沒有這段師徒之緣了。含章,你是個福慧雙修的孩子,你志向絕不只是在山野做一個閑人,這只是一道小坎,如今看著深達千尺,可一旦跨過去了,你便會發覺,不過爾爾罷了。”
月池的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里,感覺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這兒太可怕了,她明明是個正常人,卻被一群怪物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朱厚照還想讓她也變成怪物。她不想變成怪物,她只想做個人。可她好像,無論在哪兒都做不了人。
她緊緊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里悶聲道“可是我,我跨不過去,我受不了了”
李東陽的動作一頓,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可知,老夫因何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難道不是含章可貞的意思嗎,李東陽道“典論有言魏太子丕造百辟寶刀三,其一長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兩,文似靈龜,名曰“靈寶”。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長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兩。含章是魏文帝的寶刀,而你亦是萬歲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啊。”
李先生最終在天明時分離開了,月池慢慢從被子里鉆出來,她仿佛從水里鉆出來一樣,紛亂的發絲貼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貞筠沉默地擰干帕子給她擦臉,她一向是最多話的人,可這會兒卻什么都沒說。大福艱難地扒著床沿,它不斷地搖著尾巴,一下下地用濕漉漉的舌頭舔她的手。
月池愛憐地摸摸它的狗頭,半晌后方艱澀地開口“你知道,俞澤在臨死前對我說什么嗎”
貞筠動作一滯,她問道“說了什么”
月池輕聲道“他說我一定能當一個好官,一定能救千千萬萬的人。”
貞筠眼中的悲傷仿佛要流淌出來,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這樣當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只有心如鐵石,無恥至極,姿態低一點,再低一點,最好低到塵埃里去,才能登上高位。”只有裝成怪物,才能殺死怪物。
貞筠緊緊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經想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