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譽之沒看過自己父親的照片,對一個被烙印上“非婚生子”烙印的孩子來說,那個未知的父親只存在于長輩們諱莫如深的眼神中。
只要他靠近就會停止的竊竊私語,微微低著的頭,悄悄掀起的眼皮,眼睛卻是不安分的,如刮竹子表皮般,輕輕地用淬著流言蜚語的刀剜一下他,剜下只存在流言蜚語中的“真相”,他所有崩潰的反應都只會給對方一些可口的笑料和談資。
“流言”和“童年”這兩個詞語的韻腳相同,也是林譽之對人際關系的初步認知。
他的少年則是黯淡的,黯淡地搬入一個陰雨不止的南方城市,住著狹窄到還不及曾經衣帽間大的臥室,木門外是亂糟糟的陽臺,雜七雜八地擺著,花盆里的泥土干到生澀、開裂,枯草黃如廢棄校舍的操場。林譽之坐在稍稍一動就咔吧咔吧響的床上,轉臉看陽臺上被遺棄的斷腿鐵凳,上面被雨水澆透的鐵銹似乎能沿著蒙蒙的雨一路延伸到他的雙腳。
這樣狹小悶熱的空間,有著家兔一般眼睛的林格,毫不客氣地一腳踢開他的房門,聲音不善。
她穿著有中性筆筆痕的裙子,裙擺下面還有冰激淋融化的痕跡,林譽之想到她下午蹲在門檻前吃的巧克力冰激淋,令人皮膚不舒服的黏膩,濕答答地化了,粘了一手,一抬手,順著胳膊往下流,快要流到手肘附近了,她伸出舌頭去舔,完全是沒開化的孩子習慣。
林格對他的敵意也是孩子氣的,兇巴巴,面色不善,聲音很大“喂,你就是我爸的那個私生子”
林譽之說“要叫哥哥。”
他并不確定自己的身世,林臣儒言之鑿鑿,說只是他爸爸的朋友,但誰知這是不是借口不知道正確答案的人不能將結果分享給林格,而后者卻誤解了這件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看他的眼睛中滿是討厭。
林譽之并不意外這個結果。
不單單是這個可能是自己妹妹的女孩,還有龍嬌,這個小家的女主人。自從林譽之搬入這個家后,他已經聽到龍嬌和林臣儒爆發過不下于四次的爭吵,每次爭吵過后,龍嬌看他的眼神都是一種強裝出來的客氣。
也是龍嬌,客氣地提出,讓林譽之出去租房住,因為他念高中,學業緊張,住在學校附近更方便。
起因是林格不小心誤入林譽之房間,撞見了正在換上衣的林譽之。
錯在林格,受罰的卻永遠都是林譽之。
林譽之對這件事沒什么異議,畢竟他和龍嬌毫無血緣關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闖入者。唯一不妙的則是他們專門為林譽之聘請的做飯阿姨,手藝一塌糊涂,且犯懶成性,在洗壞了林譽之三件衣服、洗爆了一件羽絨服后,林譽之心平氣和地同林臣儒打電話,希望能夠換掉這個阿姨。
但林臣儒為難地告訴他,說這個阿姨是龍嬌的一個遠門親戚,論輩分,比龍嬌還大一輩要辭退,不是那么容易的,還是再等等。
林譽之
想,他已經知道為何一個專業阿姨會犯如此多的低級錯誤了。
他沒吵沒鬧,不再講辭退對方的法子,而是安靜地觀察學校中的林格,這個可能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單純善良,一腔熱血,會為了同學打抱不平。
在目睹了林格維護同校同學杜靜霖、和黑心商販對罵十分鐘后,林譽之知道,擺脫這個糟糕阿姨的時刻到了。
大年三十,阿姨也放了假回家,臨走前,她叮囑林譽之,說冰箱中有她包好的餃子,已經凍好了,結結實實,一個連著一個,大約是過年,也或許是林臣儒提醒,過年時候的阿姨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和藹可親,離開時還告訴他,該怎么煮那些餃子,煮多久,蘸料怎么調配。
林譽之說好,謝謝阿姨。
一整天,他都沒有吃那些東西,下午林臣儒開車來看過他,大約是覺得他大過年的還一個人,可憐,開車載他出去選購新衣新鞋,這是以往過新年的風俗。
衣服買好了,林臣儒又送林譽之回來,不提讓他回家住的事情,眼神閃躲,只從口袋中掏出厚厚一疊錢,往他懷里塞,不自然地說,是林譽之親生父親給他的壓歲錢。
林譽之把林臣儒的不自在誤解成了演技拙劣。
他不提這些,只點頭收下,說林叔叔離開時慢些,新年車多,注意路況。
林譽之在心中估算好了林臣儒到家的時間,打車過去。
他知道龍嬌一定會等林臣儒到家后再吃年夜飯,也知林格這個妹妹喜歡在飯后去陽臺上看熱鬧。過年時候有煙花,她一定不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