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逢雪站在原地。
他背對她,面向深不可測的幽暗。這是通向地下的通道,潮濕陰冷的空氣蛛網般籠罩四周,手里風燈這點小小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地下。只有陽光才能驅散黑暗,而這里沒有陽光。
這里只有她那些瑣碎的話語
“對不起啊表兄,我想人類的內心就是有很陰暗的一面,雖然我有努力克制,但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怨恨你。可更多時候,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有你的世界,呃我不是說很喜歡你的意思,也不是不喜歡,哎呀我是說”
聽著聽著,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太相關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秋天,八月十五,桂花開了滿城。人人都愛金桂,到處都有人在搖落桂花,準備制作桂花糕或者糖桂花,富貴些的就要去做香露和頭油。
秋天,誰都說“天高氣爽”,但于他而言,清晨的涼風已足以逼得他換上厚襖。就算這樣,他的咳嗽還是會加重,引得周圍的人們投來關切的目光。
他知道他們在擔憂他,但他不喜歡這樣。他樂意憐惜弱小,但他恨自己是那個弱小。
十五中秋,門中大多數人都要回家過節。留下沒走的,大多是和他親近的人。親近的人,有時就代表著可以借關心之名,肆無忌憚地說一些他不愛聽的、將他形容得極其孱弱的話。
他不喜歡。
既不喜歡那些真正擔心他的話,也不喜歡那些無處不在的關心的眼神。
他明白,許多人表面是擔憂他,其實更多是擔憂玉壺春的前路,擔憂他們自己的前程,并因此衍生出一些暗中的考量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沒察覺這一點。
那些考量是還要留在玉壺春嗎還要堅持這個門派那些清寂辛苦的規矩,那些“不準去青樓”、“不準酗酒”、“不準偷盜搶劫”、“不許騷擾婦女”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嗎
跟著這樣病弱的、一看就活不長久的門主,無論他多有本事,值得嗎
要換一個門派嗎
他們不曾明言,但心思全寫在臉上。他知道,無論他做得多好,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暗中思索這種種疑問。
看多了,他會覺得吵鬧。
那一次中秋,他出了門,沒告訴任何人。他獨自走出玉壺春,漫無目的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桂花的香氣到處都是,甜膩得發苦,讓人覺得頭暈。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墻邊。金陵是座古城,城墻幾經修繕,維持了堅固的外表,但細節處透著滄桑。
他不喜歡滄桑,那代表著蒼老、疲憊、破敗、不知何時就會被淘汰,就像他自己。所以他不喜歡金陵的城墻,哪怕他曾組織修繕這里,還親口告訴別人“我們要讓金陵成為天下最堅固的城市”。
其實他自己信嗎不是很信。
就像他有很多微小的不喜歡、厭倦,但從來沒有說出來。
所以,他本沒有打算走上城墻。
但那個時候,天邊的云散了。陽光通透地落下,斜斜照在他頭頂;他抬起頭,想去看看那秋陽會有多刺眼。
他抬起頭,但鬼使神差地沒有先看太陽,而是看了一眼城墻之上。于是他看見,城墻上坐著個人。
那是危險的坐法坐在女墻的邊緣,兩手隨意撐在身側,兩條腿懸空地晃來晃去,讓人覺得她隨時會掉下來。
他詫異極了,失聲道“表妹”
她正看著天邊,聞言低頭,“咦”了一聲。接著,她向他招手,大聲問“表兄,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不是。但他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