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纏身的章榕難得精神好了一些,他從床上坐起,讓人請趙群玉入宮議事,在等待趙群玉前來的時間里,甚至還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會兒書。
彼時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無望,繼承他皇位的,會是他的堂弟章騁,而章騁是趙群玉舉薦并一力推動的人選,勢必會受到趙群玉最大的影響。
趙群玉入宮陛見,恭恭敬敬行禮,君臣二人坐下,章榕開門見山。
“我要你寫一封手書,承諾兩件事。”
趙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聲。
“第一件事,朕知章騁年少登基,從前又未有理政經驗,許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趙相到時候三朝重臣,資歷深厚,每逢意見與新帝相左,甚至無須親自開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無數門生說你想說的話,新帝孤立無援,長此以往,君將不君,臣將不臣,趙相縱無篡位之心,亦難免有權臣之實。我要趙相親自手書,保證凡事不會繞過新君,獨斷專行,保證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饒是趙群玉城府深沉,仍舊忍不住大怒“陛下這是何意老臣在朝數十年,何曾有過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過,還要這樣來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視他道“你的確不會造反,但新帝毫無根基,你則有門生故吏,世家與你同氣連枝,
他斗不過你們,只要你們意見相左,必然是你大獲全勝,就算你沒有不臣之心,你身邊的人也會操弄權柄。趙相,你很明白朕在說什么,朕也是你看著長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這封手書,你必須寫,否則,我寧可另立新君,壞了你的打算,也不會輕易與你罷休。”
趙群玉壓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極力阻撓,朕命不久矣,的確無法主理政事,也無法再輕啟戰端,但是我要你承諾,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這一仗,你必須全力支持,不得違逆。朝廷為這一仗,已經準備了很久,朕隱忍數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贏,你必須上疏建言,把遠在柔然的公主接回來”
說至此處,章榕再也難以為繼,扶著桌案劇烈咳嗽。
而趙群玉也無法再壓抑怒氣。
“好,好得很,原來陛下的后招在這里等著我呢當日沈源所請,您輕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覺得不對勁”
他怒極反笑。
“陛下這算什么,以死相要挾嗎若老臣不寫,又能如何”
“趙相。”
章榕抬起頭,雙頰咳得染紅,神色卻很冷靜。
“以你的聰明,應該明白,這封手書雖然限制了你,卻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終。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淪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會與你沖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讓他被你們欺負,也不能讓君臣不和亂了璋朝的氣數。”
“還有,阿姊為了我們,遠赴柔然和親,距今已經許多年了,我甚至開始記不清她的樣子,但是,朝廷把一個女人扔在塞外,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但一個國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滅亡。我和阿父對不起阿姊,但我已經來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彌補這個遺憾。”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顫抖。
“趙群玉最終還是寫下手書,承諾了這兩件事。”
蓋章手印,無從作假,形同發誓。
“是,”皇帝的聲音也有些沙啞,“兄長將手書裝在這個匣子里,讓李妃在自己駕崩后當眾打開宣布,為的就是讓朝廷上下都親眼見證趙群玉自己的誓言,讓他無法失約,讓朕能不受權臣轄制,讓阿姊你能早日歸來,可他沒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話,“他沒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給陳皇后,而陳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斷,必然是與遺詔有關,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誰也不曾想過,這匣中所裝之物,不是遺詔,不是陰謀,是章榕作為一個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對親人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皇帝背過身抹了把眼睛,再轉過來,勉強一笑。
“這燭火太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