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文書就在那,因為蓋過章后已經等了些時日,細密的紙張紋理間有了脆弱的折痕,印鑒的顏色也從極明艷的紅過度上一絲暗沉的絳色。
它就在那,在那張桌子上,明晃晃的,像是在嘲諷他們所有人的氣節,花白胡子老頭看它一眼,又看它一眼,就摸著自己的胡子嘆氣。他年輕時讀圣賢書,那是很有氣節,也很有志向的人,那還是神宗朝,王相公還在呢雖說斗得都跟個烏眼雞似的,可那真是一群有抱負的人,連帶他一個小小的書生也覺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叩天子門,史書留下一個名字。
后來他在官場上沉沉浮浮,娶妻生子,子又生子,一輩子混到現在,膽氣早就喪盡,只想著投一個機,能在朝真帝姬這里混一句美言,再謀一個舒服養老的位置。
可面前女道已經將帝姬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帝姬是不養閑人的想要一個舒服的位置,拿命來搏。
可是搏來的東西不止夠他舒服養老,更是能留些給子孫的
這個很慫,且不起眼的老頭兒在一群人中間沉默許久,忽然說
“咱們須得請韓治主持大局。”
三十多歲的漕官聽了就立刻拒絕,“他兄長是杜充的女婿”
“他是縣令,”老頭兒說,“他不出面,守軍不安。”
一群人噪噪切切的,王穿云就努力想了一會兒,“他怕死嗎”
簽判吃了一驚,“道官欲何為啊”
道官不理他了,道官對外面的道童說“收拾收拾,咱們趕緊去縣府”
王穿云是在縣府后面的小巷子里給這位縣令截住的,其實她不認得他,但逃難時還有這么多輛馬車,那一定是很觸目的,而且每一輛馬車都顯得沉甸甸,不知道里面到底裝了多少好寶貝。
她問過旁人之后,特意等到縣令也上了車,跟著車隊離開縣府,走出了巷子之后,才當道攔住的他。
對面的差役立刻就拔了刀,“何人”
道童這邊也拔了刀不錯,他們進城時是帶了武器的,可既沒帶甲胄,又沒帶弩機,那沒什么問題呀。
可現在他們一拔刀,對面立刻就退了一步。
“大名城上下士庶,都等著縣令領兵抗敵,”王穿云問,“縣令欲何往”
車簾子后面傳出了一聲怒罵“你既知我是此城縣令,統領兵馬,怎么還敢這般放肆”
少女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你跑了,被我抓住了,你理虧了。”
過了一會兒,車簾就被掀開了,一張陰沉沉的臉在里面望著她。
王穿云見他盯著自己看,就說,“我是神霄宮”
“我知道你是何人”縣令又罵了一句,“天下只有你們神霄宮有這般跋扈行徑”
天被聊死了,靜悄悄的車隊里立刻出了些隱秘又驚恐的哭聲,像是那些家產發出來似的,它們說,杜帥不在城中,這城要怎么守呀守不住的
“我不明白,”王穿云忍不住道,“這是你們杜帥的根基,他打輸打贏,你鎮守后方卻丟了大名,你是想逃到哪里去呢”
縣令就咬牙切齒了。
“十萬金兵,你攔得住么”
當然攔不住,這壞姑娘理直氣壯地叉腰站他面前說,“我攔不住十萬金兵,可我攔得住縣府你呀”
縣令上城墻時,守軍們竟還勉強地站在那里。
他們每個人都是惶恐的,他們也很想跑原本他們是能跑的只要縣令先跑了,縣尉就會跑,接下來什么指揮使都可以跑軍官跑了,他們憑什么不跑
可縣令跑時畢竟舍不得自己刮下的地皮,滿滿地裝了幾車,就被雖然既憨又直,腿卻極長的王穿云攔下了。